哪里是在切磋,根本已经杀红了眼睛。
慧权和玄印都在关注战况,唯有颜中望一眼看出他的焦虑:“怎么了小苏?”
“颜大哥”苏旷极快地说了一遍短笺的暗意“泡叔说事不宜迟,咳,你趁乱逃命要紧。”
颜中望摇头:“天下能临二王书法得其神韵的人,固然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你们确定是令师亲笔所写?”
苏旷脊背一挺:“颜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心比心而已。”颜中望淡淡地道“我没有徒弟,不过听人说师徒如父子,我想父子和兄妹也差不多。如果我妹子身处险境,我绝不会交代一封奇怪书信,然后置之不理。”
不错!苏旷本来还在懊恼,师父的密信居然还要泡叔破解,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经颜中望这么一提,他才觉出不对这封信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怎么也不像是出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父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这一节泡叔想不到,颜中望却一语中的?
将心比心。
苏旷一把拉住颜中望的手:“大哥,我求你告诉我,漕银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中望摸摸他脑袋:“是我一时激愤。那时候我一路逃向扬州,路上没了银子,又饥又渴,见前面有许多役夫在搬运箱笼,就想过去问问,能不能讨个差事,没想到正是京城和扬州交接的当口,我还没靠近就被几个人赶开。我气不过,争了几句,那个肖之龙就一鞭子抽了过来一路上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他一激,索性当了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跳上官船,撕开官封,取了二百两银子。”颜中望多少有些惭愧“我,我只想那厮出了这档子事,只能自认倒霉补上缺口,离开后才明白过来,那本是国库拨的运河漕银。那银子我不好退回,也不敢留用,见扬州城北门外有人开赊粥的铺子,就偷偷放下离开了没想到,就出了这等事情。”
苏旷点头:“这么说来,如果不是扬州知府昧下银子,就是你走之后来了正牌的强盗,那个肖之龙又弄不清他们的来路,便一股脑儿算在你头上。”
颜中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横竖都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了。”
苏旷沉默。颜中望也没有说错,劫掠官银,管他数目多少,都是一个死罪。
那边柳衔杯飞身而起,双腿绞住达能的右臂一带,达能一个踉跄撞在南窗上,将镂空窗棂撞下大半来。
柳衔杯已经稳稳立在地上,双掌齐出,达能双掌一对,二人内力互激。达能背后借不得力,后腰在窗台一靠,借势翻了出去。
柳衔杯哼一声,跟着也翻了出去。
玄印看得入神,忙跟着就往外跳,口中喊着:“师叔祖小心”
慧权回头:“颜大侠好快的速度,这几日就找了传人?”
颜中望呵呵一笑:“大师何必取笑我?”
两个人言谈间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
慧权目示窗外:“贫僧关心师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颜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权僧袍“大师,你已经放过我一回,这次要是再让我这么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权眉峰里有森然之意:“我早说过,我要救的并非是你。”
冷月,青灯,无星,断月刀妖芒闪烁。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临大敌之象。
锵!断月刀破空而过,带着诡异的弧直击向慧权面门。慧权封刀直挡,半空中闪过火星数点,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两柄刀如鹤啄舌,仿佛都有了吞吐的灵气,在咫尺方圆内寻找着破绽。颜中望一连七进,没有一刀能够抢入慧权的刀势之内,而慧权的刀,也似被断月的锋芒压得抬不起头来。
“呀!”
双刀在瞬间同时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笔直的线,成了划破长空的电,力劈而落两人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数,两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锋和薄锋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这偌大压力,沿着刚才的凹槽生生断裂。
颜中望一招力尽,刀尖停在了慧权的头皮上,而慧权手里的断刀,也抵住了颜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权慢慢站直了身子,颜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师武学造诣远胜于我。”颜中望回腕收刀“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权却摇头:“你不过看了几眼刀谱,就能将金顶刀融入自家法门唉。”
颜中望回刀入鞘,又轻轻解下刀鞘,双手捧上:“我妹子已经脱困,又能和大师切磋刀法,颜某心愿已了。此间罪责,我一力担待就是。”
慧权无语,只能接过刀来,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达能面前:“师叔。”
达能对慧权适才的言语显然颇为不满,缓缓踱到颜中望面前:“颜施主,你入寺七日,伤我弟子六人,偷窥寺中绝技佛门子弟慈悲为怀,你废了武功,就此离去吧。”
颜中望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脸色顿时苍白,猛抬头:“大师,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杀心不除,你终归要被贪嗔痴三毒所缚,倒不如扔下尘年,逍遥度日。”
颜中望一步步后退。他手里已经没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么,他狂叫:“既然如此,你们少林寺何必人人习武?达能大师,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慧权你给我个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听凭处置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练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头,向慧权扑了过去。慧权的手里有他的刀,那是飞鸟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拥而上,颜中望视而不见,硬生生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几记禅杖,他不在乎,但慧权也跃了起来,空中一记弹腿踢开他手腕,抽出断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头。
颜中望顿住脚步。真羞耻,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刀,毕竟没有命重要。
慧权压低声音:“不要动。”
颜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询问。
慧权点了点头。他做出了承诺。
“先带他下去,”慧权挥挥手,封住颜中望的穴道,回头道“师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开解一番,免得枉造杀孽。”
达能点点头。这个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全寺上上下下千余号人,慧权是最不像佛门子弟的那一个。他尘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只要有机会,他总愿意出去走一走,像个披了袈裟的侠客。
但是没人可以否认,慧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个。
少林毕竟是个门派,一个扫地僧佛法再高深,不会武功,又如何?
颜中望在空禅房里被锁了七日。七日间,他只进了极少的食水。他不够豁达,忐忑至极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慧权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惫,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没有通融之道。
颜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开来。觊觎别派武功说到哪里都是个死罪,反正妹子走脱了,总算是赚下来一个,他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慧权解开他的穴道。
“什么?”颜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权笑了起来“你不用我送你出门吧?”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惺惺相惜?颜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权索性在他身侧坐下:“颜施主,你以为少林武学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颜中望并没有丝毫不敬。
“呵。”慧权摇头“我九岁出家,也是冲着这句话来的。但是颜施主,昔年少林寺还不是少林派的时候,佛武双修,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高深武学和高深佛法相辅相成,但是在二十岁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沙门诸宗各代祖师,佛法高深的诸位大德,哪有一个武林高手?我少林属大乘北派禅宗,讲心与佛同,灭幻相,得本我,灭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过色相虚幻,不妄动,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颜中望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错,武无第二。”慧权长长地叹了口气“武道归根究底,是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是竞争之道,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十八般兵器,哪一样不是欲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双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乱。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须二者择一。”
颜中望当然知道慧权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他没本事判断佛法深浅,但拳头硬不硬,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和放我走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少林的问题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实互相掣肘,尤其是这百年来,更是积重难返。佛武双修,使多少师兄师弟堕入魔障,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少林派头上永远顶着天下第一的光环,武林中有什么大事,也是理所当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们随心所欲,一心礼佛。唉,颜中望,你知道么,这五十年来,少林的武学已经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
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
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
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
“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
“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
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
“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
“师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这边”
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
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
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
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
“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
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
上风向,在茶园。
“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
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