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已不像以前的“金牌帮主”那般躲躲闪闪地有所顾忌,天地帮之向武林公开宣布,已是旦夕间事,则是无可置疑的了。
这真是个新的发现,也是个无比可怕的发现。
但见闻人凤一跺脚,巧似穿帘乳燕般地纵出大厅,径往司马玉龙藏身的这株老桂树腾扑而来,司马玉龙只觉得上空衣袂带风树枝微微一晃,旋即寂然。
这种情形下,司马玉龙当然不便现身追蹑或者出声招呼,尚幸蓝脸老人这一次并未出手拦阻,他只寒着一张老脸,默默地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似乎在想什么,直至闻人凤走了很久,他才冷笑一声,抬脸向院心招呼道:“树上树下的两位朋友,累你们两个久等啦。两位朋友此来是何意图,现在不妨请出来说个明白。不过,老夫招呼打在前头,未得老夫许可之前?你们两位之中,谁想不辞而别,可别怪老夫手狠心辣,故我依然。”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蓝脸老人能发现他的存在,实在不足为奇,但桂树顶上尚有一人藏身,则大出司马玉龙的意料之外。司马玉龙的直觉是,树顶上的人,不是三剑,一定就是一剑。他很奇怪,以他司马玉龙的耳目之灵,怎会没有发觉到这一点?闻人凤刚才穿村而过,也没有发现?三剑(也许是一剑)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这下子可糟透了,这个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脾气之凶残古怪,为武林百年来第一人,言出法随,除非你的武功高过他,否则,违背了他的吩咐,无异自掘坟墓,但是,此魔自视甚高,如有人在暗中采探他的言行,在他看来,也许会看做一种大不敬,那么,若是依了他挺身相见,又有什么保障?
此刻的司马玉龙,已经无暇考虑自己的生死问题了,他只担心着树顶上的人,此刻树顶上的人,无论是一剑或者三剑,既然落入了三色老妖的眼中,其命运决不比他司马玉龙强,假如两剑中有一人和他司马玉龙同归于尽,他怎生对得住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树顶上飘下来一道悠细而陌生的声音:“小弟弟,别怕他,你先走,我来挡他一阵。”
司马玉龙又惊又喜,树上之人,既不是一剑,也不是三剑,这一来他可安心了。本来,他要是知道了树上不是五创中的一剑或是三剑,虽然不一定走得了,他也会冒上一次险,一走了之。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又不同了。他不认得树上这个人,人家也不认得他,萍水相逢,人家既有这等襟怀,舍己为人,他司马玉龙难道就是贪生畏死之辈?
大厅上的三色老妖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眯起一双发蓝的怪眼睛,响起一串尖锐刺耳的阴笑,向院心不死不活地催道:“朋友,出来吧,树上树下都不一定安全呢。”
树上陌生的声音同时也传声向司马玉龙催道:“小伙子,你活够了么?”
司马玉龙有苦说不出,他心想,你掩护我走,你自己怎办呢?虽然他也能凝气传声。但此刻已没有礼让的时间了。同时,他要树上人先走,他也没有自信能担保人家的安全,到那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徒遗笑柄,又是何苦?士为知己者死,人家既然够义气,我司马玉龙倒不如做得更干脆些。司马玉龙心意一决,当下更不犹疑,从地面上一跃而起,行功全身,朗朗然哈哈一笑,昂昂然缓踱而出。
树顶上发出了一声惋惜的轻叹。
司马玉龙深知黑水黄衣蓝面叟不是等闲武林人物,没有在他面前卖弄的必要。他踱的秀才方步,缓缓走至厅前,向厅上抱拳一躬,朗声说道:“武当派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谒见黑水老前辈。”
说完,垂手挺立,意态从容。
司马玉龙知道今晚是凶多吉少,既然求生无望,又何必畏首畏尾,改名易姓,而遗师门之差?倒不如大大方方得个堂而皇之的收场,也让这个三色老妖知道,这就是武当派的二代弟子!
待得蓝脸老人将司马玉龙的面目看清楚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也许他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才还以为那个女娃儿的资质空前仅见,现在这个男娃儿,看上去似乎更强呢。
财多无子和艺高无徒大概有着同样的心情。照理说,无子无法勉强,无徒较易弥补,两者似有不同之点。话不是这样说,这里是“子”指的是“孝子”这里的“徒”指的是“贤徒”假如财多有个“败家子”艺高有个“不肖徒”还不如“绝后”、“失传”的好。
蓝脸老人对待闻人凤那种虚心下气,委曲求全的恳切态度,不难想象得到,此魔武功虽然高绝一代,大概因为过分珍惜着自己的一身成就,梦想找个资质两佳的传人继承衣钵,而迄今没有得到着落。
很显然的,闻人凤给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武林小辈会对黑水黄衣蓝面叟的一身武功无动于衷所以,司马玉龙给他印象虽较闻人凤更佳,此魔已然没有勇气在得知司马玉龙的心意之前,作毫无把握的尝试了。
他朝司马玉龙朗声答道:“树上是什么人,晚辈和老前辈知道得一样多。他下来不下来,应该由他本人做主,晚辈管不着;一如他不能限制晚辈不从树下走出来一样。”
蓝脸老人哼了一声,又道:“娃儿,你知道老夫是谁么?”
司马玉龙答道:“晚辈来了多久,老前辈不是不知道,这个何须问得?”
蓝脸老人不知是气极抑或是爱极,尖声一笑,笑华又道:“你能见着老夫,心中有何感觉?”
司马玉龙大声道:“晚辈年方双十,有幸见着老前辈,自是倍感荣幸。”
蓝脸老人阴恻恻地笑道:“娃儿,你不害怕?”
司马玉龙立即大声反问道:“老前辈难道以人见人怕为荣?”
蓝脸老人哈哈一笑道:“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呢。”
司马玉龙冷笑一声。蓝脸老人蓝眼一翻,怒道:“娃儿,你笑甚?”
司马玉龙抗声道:“蓝老前辈的武学虽然精绝,见识却不相匹配!”蓝脸老人突然仰脸怪笑起来。
好一阵,这才强行忍住,朝司马玉龙讥刺道:“老夫的年纪多你娃儿五倍有余,难道老夫的见识反倒输与你娃儿家不成?”
司马玉龙静静地道:“有志不在年高,老前辈以尊寿凌人,谬矣。”
蓝脸老人闻言一愕,肃容道:“好,娃儿,你倒说说看,老夫见识肤浅在什么地方?注意,娃儿,老夫一生不喜别人指桑骂槐”
蓝脸老人说至此处,突然一顿,转脸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独臂黄大喝道:“替老夫去将你们帮主和神经一起送来的那把宝剑拿来。”
司马玉龙神色自若,一会儿,黄大拿来一柄碧光耀眼的长剑,篮胜老人接过,两指捏住剑柄,肘腕一曲一放,那柄剑便夹着一道碧焰,如练如虹似地直奔司马玉龙前胸,司马玉龙暗暗戒备,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说来也怪,那柄剑有如一条灵蛇似地,在奔及司马玉龙胸前不及三寸之处,突然掉头向下,嗤的一声,插在司马玉龙脚前方砖之中,剑尖没入半尺许,剑柄兀自微颤动。
蓝脸老人暗自一点头,继续说道:“娃儿,你如说的在情在理,此剑相赠,如妄逞口舌之利,愚海老夫,老夫即以此剑割下你的头颅。”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威则威矣,惜乎义嫌不足。无义之威近乎暴,此人见人怕之故也。禀义之威谓之勇,人恒敬而慕之。人见人怕何如人见人敬?老前辈不为乎,抑或不能为也欤?不能为,不配一代奇人之称,能为而不为,岂非见识不足?”
蓝脸老人厉声道:“人见人敬之道何在?”
司马玉龙亦复扬声道。“己所勿欲,勿施于人,此八字足矣”
蓝脸老人嗒然良久,缓缓向司马玉龙道:“娃儿。你愿留下则留下,否则,拿起这把剑走吧。”
司马玉龙知道难关已过,本想转身一走了事,但偶尔瞥见剑身上那种碧莹耀目的光彩,又想及游胜老人刚才所说的“你们帮主送来的”字样,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它难道就是华山派镇山之宝碧虹剑?梅男不远千里赴君山,就为的这把剑,这把剑今天已入三色老妖之手,舍此机会,梅男寻剑之心愿何日能遵?
当下也就不再谦让,抱拳一拱道:“谨谢老前辈厚赐。”
说完,伸手拔出剑来,略略拂拭,转身便想纵上院心桂树。顺便看看树上究系何人,以便日后相机报答人家知遇之思,就在这当儿,忽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仙翁,此子业已练就大乘神功在身,放他不得。”
司马玉龙听得出,那是冷面金刚的声音。
司马玉龙心中暗暗好笑,由此可见,梅男耍的玄虚,此魔并未识破。既然冷面金刚开了口,他假如装作充耳不闻。照走不误,就未免不够气派了。
当下,他立即转过身来,抱剑当阶而立,静候进展。
只见蓝脸老人脸上急遽地闪过一片迷惑,朝司马玉龙看了一眼,又转向冷面金刚道:
“纵令老弟所说属实,那也是以后的事,无论如何,老夫今夜是不愿为难这个娃儿了。”
说着,向司马玉龙挥手道:“娃儿,你走你的吧。”
司马玉龙这一来可再不愿去理冷面金刚的反应了。同时,也落得显点颜色给两个魔头瞧瞧,当下,他为了迷乱两魔眼光,故意将五行真气叫足,渗在武当轻身法一招“飞升紫府”
里,清啸一声,婉若龙吟,足尖微点,肩不晃,臂不张,飘飘然,冉冉上腾,如因风柳絮,如淡霞轻烟,觑定老柱一枝,腾身而起。
借着落地的一刹那,他运足十成视力,遍扫树顶,树顶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在?
司马玉龙这一喜,非同小可。
司马玉龙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无暇多想,又是几个腾身,眨眼出了庄宅。
此刻已是四更左右,司马玉龙刚刚出城,护城河岸上已有两个黑衣夜行人并肩当道而立。司马玉龙仔细一看,两个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悬在心头的一剑和三剑。
司马玉龙上前见了礼,同时问道:“两位老前辈究系隐身何处?玉龙怎未觉察?”
一剑叹了一口气,三剑代答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说罢,老弟。”
三人展开身形,仅眨眼工夫,便已回到江船上。
这时,中舱内点起了灯,一剑吩咐将船撑离岸边十数丈远近抛锚泊定。梅男也闻声起身,一二三剑、梅男、司马玉龙,五人围桌坐定,首由三剑王奇报告此行动机及经过,他道:
前天黄昏时分,我在后梢闲眺之际,忽见一个年约十六七。端秀可爱的小姑娘在岸边向着本船张望、因为对方是个年纪极轻的小女孩子,所以我也没有在意。谁知道,就在那个小姑娘探望了一阵,面露失望神色,准备离去的当儿,小姑娘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年在八旬以上身穿黄衫的蓝脸老人,蓝脸老人的步履虽极从客,速度却是快极,这当然逃不过我王奇的眼光,我当时虽然看出老人是一位武林健者,但却未想到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身上去,想想看,我王奇今年才不过五十出头,此人谣传死去已达五六十年之久,谁会想到死人还能复活?”
当时,蓝脸老人在和小姑娘擦身而过之后,突然在小姑娘身前三四步处停步回身,老人睁着一双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狠狠地瞪着蓝脸老人,那个小姑娘并不忌生,二人相持了片刻,蓝脸老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小姑娘啐了一口,掉头就走。蓝脸老人微微一笑,用手向小姑娘身后遥遥一指,小姑娘立即木然痴立不动,蓝脸老人右掌伸出,离小姑娘身躯尚有半尺之遥,小姑娘全身便已离地而起,跟着,蓝脸老人就这样将小姑娘托着走了。
我看出了事情大有蹊跷,无暇顾及老人的惊人武功,连忙上岸随后赶去。可是,等我上得岸来,一老一少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我闷闷地回到船上,正好碰到施老二拉我转述司马兄弟的种种经历,我登时恍然大悟,想出那位小姑娘可能就是天山毒妇前辈门下闻人小女侠。但我在施老二面前并未露出任何表示,施老二性子比我躁,我已暗暗想到蓝脸老人的来历,只是一时不能决定它的正确性,万一此魔真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话,不是我王奇泄气,别说一个施老二是白饶,就是咱们华山五剑联手齐上,也是不成。”
碰上这种事,急也枉然,所以,当夜我建议梅侄停船,第二天,我便跟司马小兄弟进城,其目的是探探动静,顺便将闻人女侠的相貌问个清楚,免得找错人弄成笑话。
就在我们喝酒之际,我看楼下街上那个独臂黄大押着一担酒菜匆匆而过,当时心下一动,立即留下司马兄弟,下楼盯上了独臂黄大。走到一座巨宅门口,我又看到了那个巫山淫贼正和一个黑皮长脸,双目精光闪射的老人低声说话,神情似乎异常紧张,我怕双方朝了相不方便,虽然我恨透了那个淫贼,也只有忍气又退了回来。
半路上,我向一家店铺借了纸笔,匆匆写了大概情形,请杨老大或者施老二派出一人助我一臂之力,我的意思是想由我拼死去诱开那个蓝脸老人,再由老大或者老二去搭救闻人女侠。
司马兄弟走后,我又呆了一阵,直到天黑,方才外进巨宅的西厢后脊,也许我去得太早,违背了夜行人出动的规矩,所以并未遭到阻碍。
我始终伏在一个地方,只等船上去的人和我取得联络,我便准备按照计划行事。二更将尽,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悠细而陌生的声音:“朋友,妄动不得,切记。”
说来惭愧,等我王奇循声察看时,鬼影子也没有看到半个。我王奇在当今武林中虽不是什么顶尖儿的人物,但说能有人让我听到声音而不令我看到他的人,屈指算来,尚不多见。
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身经历了,能容我否认么?人家武功既比我高,又是一番好意,我王奇当然只好拜领。于是,我加倍小心地在原来的地方,静候发展。二更将尽,司马兄弟突然现身,我见了,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尚幸小兄弟身手灵捷异常,厅上那魔头已是目不旁视,我还以为
“什么?”梅男不禁不安地插了一句:“他给黑水黄衣蓝面叟发现了?”
底下由司马玉龙将经过说了一遍。
司马玉龙本想立即将剑转交梅男,梅男摇摇手,微笑道:“且慢,大叔还有一段没说完呢。”
二剑施敬也催道:“杨老大,当时你做什么去啦?”
一剑杨雄可没有三剑那般达观,他经二剑一问,嘿然良久,方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说道:
接到老三的条子,我于二更左右起程,我想不到这位司马小兄弟的心思竟会如此玲珑透彻,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直到他在老桂树下伏身,我方始发觉,且说我抵达老三条子上指定的那座巨宅之后,一径上了前厅屋脊,就在我正拟往二进后厅躺下去时,我听得耳边风响,一抬头,一条黑影如浮光掠影从我面前丈许远近一闪而没。我虽心惊于此人轻功之妙,但亦没有在意,心想,既然来了,假如救不了人,对老三如何交代?
我继续往里窜,一棵巨大的百年老桂树突然挡在我的眼前,从树枝间望过去,后厅上有人正在喝酒。
我意思是想到那棵桂树上面去,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些。可是,偶一抬头,桂树浓校内忽然伸出一只人手,它向我微微摆了两下,我以为是老三招呼我暂等,于是,便在前厅屋脊上伏下身来。
这时,桂树顶上传来一个陌生而悠细的声音:“为了很多人的安全,朋友,你最好别再往前跑了。”
我这才知道桂树顶上并不是我们老三。
那人语意虽善,语气却有点刺耳。依着我杨雄平常的脾气,不立起上去一剑连树劈倒才怪!可是,我们老三是个精细人。他说那个蓝脸老人可能就是三色老妖,决不会错到哪儿去,武林中,什么人都好惹,如果这座宅子中真有个三色老妖存在,实在犯不着拿自己的一世英名去斗这份闲气。
所以,我只好打消更进一步的原意,守在原地接着,司马老弟进来了司马老弟进来的种种,刚才司马老弟自己已经说过了,毋庸我来赘述。直到司马兄弟抱剑退出,我知道惊险已过,同时又见西厢房有人长身而起,看去有点像老三,于是便在宅外和老三碰了面,随后便在护城河旁拦会了司马兄弟。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迷惑的谜。一剑、三剑、司马玉龙都不认得他,看样子他不一定就认得一剑、三剑和司马玉龙。那人关心司马玉龙等三人,可能是为了立场相同的关系,很显然的,那人决不会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朋友。
那人的武功是相当惊人的,虽不能超出三色老妖,但也相去无几。三色老妖固然看破了他藏身树顶,但老妖却没有发觉他于何时离去。
那人虽然没有正面和老妖为敌,但从他通知司马玉龙先走的语气上看来,那人似乎并不怎样忌讳三色老妖。
司马玉龙年轻识浅辈低,不能认出那人的真面目,情尚可有。但身为武林知名,华山五剑中佼佼者的一剑三剑,居然也是一无所知,在一剑三剑来说,这算是栽到家了,但在众人来说,却更增加了这个谜的神秘性。
众人静了一阵,谁也没有猜透半点端倪。
司马玉龙于是从背后摘下那柄碧虹剑,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至梅男跟前,高举过顶,虔诚地致贺道:“物归故主,但愿贵派在贵掌门领导之下,日益其昌。”
梅男芳容顿整,盈盈起立,缓缓自司马玉龙手上接过那柄碧虹剑。司马玉龙一躬而退,一二三剑的脸色都显得异常激动。梅男接过宝剑,左手执着剑柄,右手不住地敲弹抚娑着剑身,露出十分依恋珍惜的神情。
良久良久之后,梅男方抬起脸来,肃容向司马玉龙恳切地道:“无由受赠谓之贪,梅男所不屑也者。然敝派以剑法为镇山之学,而此创又为敝派金龙剑法之命脉,剑身虽只刻有三招诀式,但内会变化,却极奇诡难测,本派历代之高手皆系对此三招别有领悟,方能出人头地,故此三招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华山派门下弟子在剑术上的成就,全凭各人的天赋,对碧虹三招的领悟深浅而达到某一个极度,故自此剑于二十年前失落后,本派在武学上所受的影响,简直无法言喻。
“现在,托历代祖师荫庇,假如小兄弟之手,重获此剑,大姊虽然愧感交集,却不敢辞让不受,小兄弟所施于敝派之惠,亦可谓大矣。大思不敢言报,惟有将此事列为敝派遗训,千秋万世,长系一片铭感了。”
梅男说毕,向身后一婢比了一下手势,小婢立趋后舱,不一会捧出一只制作精巧的锦盒,梅男慎重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面长约八寸左右,淡紫细绢制作,上面绣有一条金光耀目的金龙三角小旗,执着小旗的牙柄,伸向司马玉龙道:“此为敝派最高信物,其威力几与掌门令将相等,今后小兄弟如有差遣或需求本派自掌门人以下,以及与本派有往还之其他门派,无不唯执此旗者之命是听,伏望贤弟笑纳。”
司马玉龙慌忙起身恳辞道:“这是贵派之仁心仁报,玉龙何敢居功?高非王杨两位老前辈见义勇为,玉龙怎会有缘得见此剑?现在璧还故赵,玉龙只不过一介之使,怎能冒昧领受如此大礼?”
梅男微微一笑道:“杨王丙叔之风义勇为,岂是无因?”
司马玉龙知道梅男意指三剑纯为报答活命之恩,才有舍身抢救闻人凤之举的,不知怎地,司马玉龙忽然红脸了,尽管梅男态度从容,语气平谈,但梅男每次隐隐约约地提到闻人凤,司马玉龙就感觉异常的不自在。
他垂首无言以对。
一丝神秘的阴影迅速掠过梅男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神。
梅男从座位上站起来,款步走至司马玉龙跟前,将金龙三角小旗塞在司马玉龙手上,司马玉龙无法再辞,双手接过,先向梅男致了谢,然后分向一二三剑各鞠一躬,同时说道:
“贵派此行,旨在讨剑,如今宝剑已得,自无前往君山之必要,司马玉龙自此请辞”
梅男黯然,三剑黯然。
不知怎么的,司马玉龙语调虽然清朗,心下可也有点凄然欲泣的感觉。短短数日相处,他发现三剑一梅都是那样平易近人,一见如故,彼此间毫无隔膜。尤其是梅男,给予他这个自小孤苦伶仃,不知母亲为何物的特异感触。梅男比他只大四五岁,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年龄之差,但梅男和闻人凤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闻人凤可爱,梅男可亲。
他和闻人凤在一起,总觉得对方稚气未脱,他有长兄之责,处处想管束她,照顾她,唯恐对方出了差错。
但他和梅男在一起,感觉则又不同了。梅男虽然沉默寡言,可是,她一开口,便令人觉得有如春风拂面之感、她那闲雅的举止,柔和的言谈,高贵的气质,涵蓄不露的深情,实在令人感到可以信托依赖
司马玉龙是个聪明人,他在最确切的时间上提出了最确当的要求。
华山派被人敬重的地方就是该派一向淡泊于名利,和武林中黑白两道皆少恩怨,非有必要,决不介于任何意气争。他们这次的君山之行,动机异常单纯,目的只为了访求碧虹剑。
他们并不知道江湖上有了一个天地帮,甚至他们讨剑的对象已成了该帮的“金牌帮主”现在宝剑已得,自无再往君山之必要了。
可是,该派连受司马玉龙两次大恩,假如司马玉龙不先提出这一点,他们能先下逐客令或径自折船回行么?君子不强人所难,司马玉龙正好做到了。
这时天已亮,司马玉龙重新向三剑一梅行过辞别之礼,正待趋出之际,三剑王奇奋然道:“小兄弟,王奇陪你到君山玩玩如何?”
司马玉龙连忙逊谢道:“玉龙去君山之原意,不过是想探知一些有关天地帮的虚实动静,并无其他积极作为。现在情势突变,听黑水黄衣蓝面叟的口气,天地帮祸心暗藏,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此魔尚在人间,不惜献经延揽为该帮玉牌帮主,其欲有计划的为害中原武林,盖可想见。
“此事在目前尚少为外人所知,玉龙不但与五行公孙老前辈有约,且与师叔玄清道长亦有君山之约,前约为期尚早,后约亦无固定时地,玉龙此去,目地只在遇上师叔道长,告之一切,早为之谋,也不一定就去君山。王老前辈如有游赏洞庭名湖之雅兴,改日玉龙一定奉陪也就是了。”
三剑王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剑探首舱外吩咐靠船。司马玉龙退出舱外来到甲板上,十个青衣女婢已替他整理好那只仅有少许衣物和几本书籍的轻便书箱,司马玉龙接过,便往跳板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梅男的声音:“龙弟,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那位闻人小妹妹。就说大姊也很想念她,假如有空,请到华山来,大姊在华山等你们两个。”
音调极其柔和温顺。
司马玉龙遥遥应诺一声,心头一阵酸楚,不敢回望,趁着黎明无人,微啸一声,咬牙腾身而去。
司马玉龙上得岸来,顺着岸势,奋然狂奔,辰牌时分,抵达一镇,方始放缓脚步。进镇打听,才知此地已距离岳阳不远,此镇名为星盘。
司马玉龙到达星盘的那一天,星盘出了一件怪事。
星盘是小地方,一天却出现了很多很多非商非贾的人物,那些人,三五成群,四六结队,虽然在装束上模拟着种种行当,有的装成皮货商人,有的扮成星卜者流,不一而足。可是,他们只能瞒过一般普通人,如何能够瞒得过司马玉龙这一位大行家?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充神足,英华内蕴。虽说不上每个人都是武林高手,但一般来说,均不是俗手。
这些人的数目异常之多,总数几达百名左右,司马玉龙既很吃惊,也很疑讶,他本无意于星盘停留;但在见到这种怪异现象之后,好奇心大起,立时改变主意,存心留下来看个究竟。
首先,他发现了一个趋势,这股人并没有全住人栈房,他们似乎以西街的“大福”客栈为护卫核心,很多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另一部分人则在客栈四周,或远或近的,借着各异的身份徘徊流连。
这些人之中,身份又分两等,能在客栈中进出的,身份似乎要比一般高些。
司马玉龙看看天色尚早,便暗中择定一个刚从大福客栈出来,有着一只显目的鹰鼻,神情极为骠悍的壮汉为目标,极其技巧的悄悄跟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做些什么?
鹰鼻出了客栈之后,昂然直走,一径出了西门,直向江边走去。
司马玉龙系自正东方进镇,西门外江边是何情况他并不知道,他跟在鹰鼻壮汉身后,不一会已到江边,喝,好大的气派。
五只豪华的大江船,雁字排列。另有小船无数,散靠各处。
五只江船中间的一只,尤为特出。船身高出他船约有尺许。每只船的舱面都有三五不等的船伙们在两舷徘徊闲眺,状极悠闲。
鹰鼻壮汉看上去异常威武,在走到江边之后;却显得有点畏缩起来,他对中间那只特大的江船,连正眼看一下的勇气都似乎没有。他越趄着走近最右边的一只。
向船上一个伙计比画了一下手势,意思像是说:“准备好啦!”船上的那个伙计点点头,转身进舱而去。岸上的鹰鼻壮汉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地,神态立即显得轻松起来。他轻轻吹起口哨,回头重新向镇内走来。
司马玉龙等他快要走近身边的时候,故意装出一脸愁苦的神色,伸手将对方拦在路心,请问道:“大叔,我约了朋友在星盘镇的大福客栈见面,但因人生地疏,不知如何个走法,大叔可否见教?”
鹰鼻壮汉见司马玉龙提“大福客栈”几个字,脸色大变,他急急地反问道:“你等什么样的朋友?”
司马玉龙道:“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
鹰鼻壮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朝司马玉龙全身上下细细打量起来。好一会之后,壮汉寒起脸色,向司马玉龙狠狠地说道:“换一个地方去等你的朋友吧,命玩掉了可不是耍的呢。”
司马玉龙在心底骂道:好个孤假虎威的混账东西,你吓唬谁?司马玉龙从这个壮汉的词色之间,越发肯定今天星盘镇内这批人,绝对不是什么好来路。
一个突来的意念爬人了司马玉龙的脑海,这里距洞庭不远,这批人莫非和天地帮有关?
司马玉龙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他怎肯轻易将这个鹰鼻壮汉放过?
当下,他正等壮汉说完,故作惊慌的自语道:“有这等事么?唔,很可能他贩皮货,好像只是个幌子,可是,是他叫我放心大胆来的呀不然的话,他给我那块牌子干什么?”
那个鹰鼻壮汉大概是不耐司马玉龙的一身寒酸气息,说完了前面两句话,本想拔脚就跑,及至听得司马玉龙说到什么“牌子”时,倏然止步,回过身来朝司马玉龙重新盘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牌子’?”
司马玉龙心想:差不多了。
心里这样想,表面却故意摇摇头道。“抱歉得很,大叔,这个我却不能告诉你。”
鹰鼻壮汉越发不肯走了。他又道:“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牌子?”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人无信而不立,在下既答应为朋友守密,岂可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鹰鼻眉头紧皱,又道:“你那朋友我可能也认识,但你不肯说出他给你的是块什么牌子,我有什么办法?”
司马玉龙佯喜道:“大叔也是他约来的么?”
鹰鼻壮汉含混地点点头。
司马玉龙凑近一步,故意压低嗓音道:“他也给了你牌子么?上面可是刻的‘银牌五,铜牌五,金牌是帮主’等字样?”
鹰鼻壮汉闻言凛然一震,猛退一步,谛视着司马玉龙之面,不胜讶疑地道:“那是一块什么质地的牌子,他怎会交给你?”
司马玉龙心想,假如说是一块竹牌,分量可能不够,横竖是诓他的,索性诓个痛快罢,当下乃毫不迟疑地道:“是块银的”
鹰鼻壮汉失声道:“银的?”
司马玉龙点点头,反问道:“大叔,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他给你的那一块不是银的?”
鹰鼻壮汉的额角开始见了汗,他此刻的神情异常矛盾,他对司马玉龙仿佛肃然起敬,又仿佛要将司马玉龙一把扼死。
他嗫嚅地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银牌上还有些什么?”
司马玉龙装成一派浑然,慢条斯理地又道:“牌上有个‘二’字,反面则刻着‘天地’两个字,那位朋友你没见过么?他人很高,皮肤黑黑的,约莫六十来岁,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威,神情却是冷漠之至。那块牌子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大叔想看看吗?”
鹰鼻壮汉脸色立显苍白,垂手低声道:“小侠原为何派门下?”
司马玉龙胡扯道:“大叔问在下的座师么,他老人家是丙丑恩科进士在下不才,科场连北,偶尔在孝感和我那朋友相遇,他老很欣赏在下的才识,叫我赶来星盘大福等他,他说他将为我谋一个待遇优厚的西席,我说人地生疏,万一等不到怎办?他老沉吟了一会儿,便交给了在下这么一个牌子,叫在下十八落灯以前赶到,凡是在大福进出的人,我都可以指使他,如果有人不听吩咐,要在下记清那人长相,等他老来时再告诉他。”
鹰鼻壮汉脸色一惨,蓦地扑通跪倒,泥首哀声道:“竹牌九有眼无珠,原来相公是他老人家为本帮请来的西席贵宾,尚望相公多多包涵,小的这就陪相公前往大福安顿。”
司马玉龙故做惊惶道:“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故意使坏,嘴里这么说,身子却没有挪动分毫,而那自称竹牌九的鹰鼻壮汉也就跪在当地,不敢擅自爬起身来。
司马玉龙看他给折腾够了,同时担心为来往的其他帮徒所见,才拱手道:“大叔请起,有话好说。”
竹牌九如获赦般一跃而起,异常巴结地低声道:“相公随我来。”
说着,偏身在前引路,司马玉龙早有成算在胸,便也毫不迟疑的紧跟于后。不一会,大福客栈在望,司马玉龙紧走一步,一把扯住竹牌九的衣角,指着大福客栈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悄声道:“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竹牌九悄声道:“是本帮接待一位贵宾哩。”
司马玉龙知道,那位贵宾十有八九就是黑水黄衣蓝面叟。他心下虽然明白,口里却道:
“什么样的贵宾,值得如此隆重?”
竹牌九悄声苦笑道:“这是敝帮一大秘密,敝舵身份过低,只知受命整理护卫,贵宾是何许样人,在银铜竹各舵替次传谕之前,实不知情。”
司马玉龙故作犹疑道:“既是这么说,在下怎好进去。”
竹牌九忙道:“相公身上既有那块银牌,便是例外了。你那块银牌的主人,在本帮中地位崇高无比,只要是他老人家吩咐你来的,里面定有你的席位,相公何用担心这个?”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不行,在下有生以来没见这么大的场面,进去了也是坐立不安,如有失仪处,岂不损我那位朋友颜面?”
竹牌九似乎不敢违拗,乃又问道:“如依相公之意,又该如何?”
司马玉龙道:“星盘可有其他栈房?”
竹牌九道:“东街还有一家新大福,但规模可小得多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好,那我就住到新大福去吧。”
竹牌九便又将司马玉龙领至新大福,并且替他预付了房饭钱,临走时,司马玉龙故意交代道:“我那位朋友一到,就烦大叔告诉他我在这里。”
竹牌九诺诺连声,躬身而退。
司马玉龙知道黑水黄衣蓝面叟和冷面金刚等人可能旦夕即至,他不敢宽衣安息,仅吩咐店伙计要来份饭菜,匆匆吃罢,命店伙计锁上房门,推说出去看个朋友,就这样出了店门。
这时,日已西斜。
司马玉龙知道,这次接三色老妖,那个什么金牌帮主一定会亲身出面,金牌帮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要看庐山真面目,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打算,天地帮原有的如云高手且不去说他,单单一个黑水黄衣蓝面叟就已经够怕人的了。
前夜在新堤,他侥幸过一关,临走时,冷面金刚怀疑他已习成大乘神功,而向三色老妖进谗;老妖虽有侮意,但因不愿失信于武林后辈,这才挥手放走了他。这一次,他又无意中假冒了冷面金刚的名义,冷面金刚一到,这个谎局立时会拆穿。那时候,就算三色老妖不屑和他这个小辈为难,冷面金刚也决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冷面金刚之所以有“冷面”之号,就因为他这人一向行事缺情寡义,只要是他不顺意的事,什么样毒辣的手段他都使得出。过去,人家都看在天龙老人的情分上,不敢也不愿诋毁他,实际上,北邙两绝“笑脸弥陀”和“冷面金刚”这两尊名号给人们的印象大有天壤之别。
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居然投入这个天地帮干起舵主来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天龙老人对他也算不薄,大乘神经也有比别人优先入目的机会,那他为的是什么呢?这真令人迷惑不解。
所以说,若换了别人处在司马玉龙的地位,趋避惟恐不及,那还有这份胆量一再的恣意与该帮为难?可是,这就是司马玉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觉得他如果应该这样做,他便这样做,任何身外的阻挠,包括了死亡的威胁,除了更能激发他的一股雄心壮志外,一点效用没有。
这就是大勇。
他出了新大福店门,沿街北走,走向荒凉之区。那是他智慧支使他的部分表现,他要先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脚处,天地帮迎接黑水黄衣蓝面叟决不会在白天,他得先养足精神,夜间方好施为。
就这样,行行复行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看到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河,河岸上有一排密密的野树,树丛间露出一堆红砖檐角,那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太阳快下山了。
司马玉龙心下大喜,脚步微紧。刹那来至土地庙前,这的确是个隐僻所在,可是,当司马玉龙怀着一股喜悦的心情,躬腰走入狭小的庙堂时,他轻啊一声,蓦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