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爆竹声中,黄安出现了皮肤黑黑的一对年轻的俊主丑童。
新正,初五,黄安东大街的新城隍庙前围满了人。
噢,卖艺的。
卖艺的全部是五个人,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青布包头、满脸皱纹的老婆子敲打着锣鼓。一个身材普通的中年人拿着一对飞索流星,飞短流长,吞吐自如地四面通住闲人,维持着场子。场子中心站着一对年轻男女,那个女的也还罢了,那个男的可英俊得紧。女的约莫二十四五岁,姿色中等,一双眼睛却相当媚人,她看你,就像爱上了你,欲笑不笑地,勾人心魂。男的看上去似乎是三十出头,剑眉星目、眼神如芒,威校四射,只是双珠翻滚不定,透着一派机诈诡谲。
道具箱上飘着一面黄旗,旗上写着:“四海杂耍团”
这时,观众阵角已定,耍流星的那个中年汉子又向四周人群装出笑脸招呼了一圈,然后走回场心,场心的男女向两旁一退,锣鼓密密地敲响了。
耍流星的汉子一个罗圈儿揖之后,随即闷声不响地将一对流星耍将起来。
只见他,左伸右缩,上抛下堕,或招手,或举足,一会儿绕行急走,一会儿前进后退。
两个拳头大小的紫铜流星,连着一根约有两丈长的绞丝软索,有如一条双头灵蛇,满空飞闪,活似漫天流萤。耍到急处,两手齐放,索绕胸腹,上盘头颈,下盘腿足,肩摇臂晃,惊险百出,妙趣横生。
蓦地一记响锣,索收锤藏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
汉子立在当场,脸不红,气不喘,双手各执一星,笑容可掬地仰举以拳,又是一个罗圈儿揖,然后朗声发话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一阵锣鼓声。
“兄弟满四海,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又是一阵锣鼓声。
“四海杂耍,小团体!兄弟黄大,小团体里的小人物。心慌不能吃热粥,跑马不能看三国,好的在后头,诸君子,耐点性子,小的只是唱的开锣戏,不成玩意儿。”
汉子交代了开场白,又敲了两下儿锣鼓,这才抱拳正式宣告道:“四海一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志一同,嗜武威性。目的是以武会友,顺便博点过路盘缠。赏赐固然拜领,较技更是欢迎。”
汉子说至此处,西首静立的女人这时突然扬声笑喝道:“呸,那汉子,我来问你。”
汉子漫声应道:“娘子指教则个。”
女人笑道:“你有些什么能耐,居然口出大言?”
汉子一拍胸,大声道:“长拳十八打,沾衣十八跌,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娘子听清楚点,我黄大一可说的是你。”
汉子说罢,做了个鬼脸,用手朝女人一指,躬身而退。
众人哄然大笑。
东南角,人群中,一个青衣小帽,坐相甚为丑怪的小厮趁着众人哄笑之际,轻轻一扯他身旁一位身材修伟,皮肤黑黑,看上去颇为英挺的书生,悄声道:“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书生注目场心,悄声答道:“耍流星的就是竹牌一。”
丑小厮轻啊了一声又道:“其他几人呢?”
书生轻声道:“现在还不知道。”
丑小厮道:“看样子都是一伙吧。”
书生点点头。
丑小厮又道:“那两个老的地位可是高些?”
书生摇摇头道:“不,应该是那个英俊的男子。”
丑小厮道:“你怎知道?”
书生道:“也许我会猜错,不过,看下去吧,唔,噤声。”
这时,那个年约二十四五,眼梢带俏的女人已经在众人哄笑声中款步走至场心。
女人在场心立定,周遭立即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瞪直了一双贪婪的眼睛。
女人分向四方微微一福,含笑开言道:“小女子黄素英,向黄安各位父老兄弟问好。小女子幼秉家学粗知三五路拳脚,与家兄黄大,投入四海,为的就是会会天下高人,四海豪杰,学两手新招,增长几分见识,各位看官中,如有行家会人,小女子这厢候教。”
四面悄然。
自称黄素英的那个女人见无人答应,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不属的笑意,继续含笑说道:
“想不到恁大一座黄安城,竟没有一位方家,实在是遗憾之至。好好,小女子只有独自现五了。”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冷笑。因为观众全都屏息以待,寂静中那一声冷笑便显得份外刺耳。那女人闻声脸色蓦然一紧,一个急转,双拳一抱,高举平肩,朝向发声的西北方面,朗声招呼道:“请恕小女子失言,何方高人,即请现身指教。”
全场数百对眼光立刻全都集中向西北方,可是,西北角的观众此刻也均东张西望,自相寻找发声冷笑之人,到后来,彼此面面相觑,根本就看不出那一声冷笑究系何人所发。
那女子等了很久,见无人出面答话,冷笑一声,径自场心后退数步,立定身躯,抱拳左右一举,然后左臂平伸,右臂曲于腰际,右手握拳,左手现掌,以“龙藏虎现”一式开了门户。
跟着,左肘右横,右拳前伸上捣,拳演“金龙戏水”修地右脚急退半步,扑地半跪,左手上托,右掌五指虚抓。招变“饿虎卧平岗”
再见她,跟身而起,双掌平推“双龙出手”双单倏缩“蛟龙入洞”而后“月里藏花”“百鸟归巢”一招一式地引申慢演。手、眼、身、步、腰,浑然一体,精役气,气使神,一路拳法使将开来,着实可观。
因为围观以外行居多,人群中便起了一阵窃窃私议。
有人说:“打得这么慢,假如碰到个手脚快一点的,岂不糟糕?”
有人说:“唔,蛮好看的,比耍猴戏有趣得多。”
也有人说:“可惜我们黄安一虎不在家,假如他在,像这样轻飘飘,没有四两气力的拳脚,五十个一齐上,他老人家也对付得了。”
只有东南角上,那个先前发话的丑小厮这时趁着人声喧杂,悄悄向他身边的那个皮肤虽黑、五官却极端正挺秀的书生问道:“龙哥,这是不是太祖拳。”
书生点点头道:“并不是纯粹的太祖拳,里面杂了昆仑派的龙虎三六掌。”
丑小厮又道:“龙哥,你看此女功力如何?”
书生悄声道:“比那个竹牌一高明些。”
丑小厮又道:“刚才是谁出声冷笑,龙哥看清没有?”
书生道:“没有注意,等下子总会知道的。”
这时,一路拳法已经使完。女人又是一个回拳礼,抽身而退,先前那个耍流星,自称黄大的汉子在一阵零星的掌声中重新走入场心,他的一对流星已在和那女人擦身而过时交给了那个女人,同时从地上捡起了一只锡盘子。
黄大立在场心,扬起锡盘大声嚷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先请各位帮个场子,等下再看我们当家的绝活儿。”
说完,锣鼓开始敲打起来,锣鼓声中,女人用流星逼住观众阵脚,黄大开始托着盘子收钱。
黄大托着盘子,沿着场子里圈,自南而北,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一面挥手向观众表示谢意,一面却翻滚着那双极为有神的眼珠。在他经过的每一排人群中来回急速地搜索。所以,他盘子里究竟收了多少钱,他根本没有去注意。
黄大走了一圈,回到了那个一直静立不语的英俊壮年男子的身边,顺手将盘子交给那个英俊的男子。
这时,东南角,人群中的那对主仆的神情微微地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那个俊美男子接过盘子,约略张望了一眼,眼光过处,脸色突然大变。只见他轻轻一声咦,同时伸手迅速地自盘子中取出一张纸团,展开了,纸团不过巴掌大小,俊美男子很快地看完后,嘴角上一个狠毒的阴笑稍现即逝。他轻声喊口黄大,将纸团塞在黄大手里,嘴角微呶,意思是叫黄大将纸团送给敲锣鼓的两个老人。
黄大一面走向敲锣鼓的老人,一面偷眼向纸片上望去,脸色异常苍白,神情似乎颇为激动。
俊美男子已经走到场心,他并不像那两个自称黄大和黄素英的男女,有着跑江湖艺人的那种特有姿态和流气,他只微微向着正南,他面对着一方,微微拱了拱手,便算是和所有在场的人见礼。
拱完手,他也不自我介绍一番,便即直截了当地沉声发话道:“刚才哪位朋友盛情留字,在下心领,请问那位朋友,是现在下场相见,抑或是另约地点晤面,在下无不遵命,请朋友一言为决。”
四周观众虽然十之八九都是外行,但人人生有一双眼睛,俊美男子发现盘中有纸条的种种,当然均已落入众人眼中,现在俊美男子又是如此这般地,以充满意气用事的腔调向观众发话,大家已有三分料着,定是有人对这个杂耍团留难了。
于是,人们开始窃窃私议起来。
东南角人丛中的那个丑小厮又向他身边的书生悄声问道:“龙哥,你条子上写了些什么?”
书生紧张地低声急促地道:“‘金牌是帮主’凤妹,小心点,此人就是银牌五。”
俊美男子见四周观众尽管众议纷纭,却始终没有人挺身答话,脸色不由得逐渐难看起来。他双手叉腰缓缓地旋动足跟,两眼如寒电闪射似地朝四周轮扫了一圈之后,向后略退三数步,冷笑数声,然后以满脸不屑之色,眼角斜视虚空,阴侧恻地发话道:“在下虽然不肖,却也跑遍了五湖四海三江,会过了多少英雄豪杰之士,但就没有见过有谁跟黄安这儿的人物一样,闲事信手管,却又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活似娘儿们隔帘卖俏,笑煞人,羞煞人。”
说完了,放声哈哈大笑,意态极尽骄狂之能事。
笑声给每一个观众带来了一股无名恼怒。
东南角人丛中的丑小厮轻轻推了他身旁年轻主人一把,书生轻轻捉住他的手,微微一摇,然后放下。丑小厮的黑脸上闪过一阵近乎紫色的红晕,狠狠地瞪了书生一眼,复又回脸瞧向场中。
这时,原先发出冷笑的西北角上,突然有人大喝道:“好个目空一切的朋友,且让我申公虎先来会会。”
话音落处,一个豹头环眼,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挤破人层,走进场中,大踏步地向场心走来。众人轰然喝了一声彩。
场心的那个俊美男子见有人来,似乎喜多于惊,他很快地朝身旁黄大望了一眼,黄大毫无表情地摇摇头,俊美男子立即露出了一脸失望神色。因为那个自称申公虎的大汉已然逐步走近,他这才无可奈何地上前一步,抱拳一举,勉强地笑道:“请将不如激将,好汉爷果然来了。”
那个自称申公虎的大汉,在场中相距俊美男子五六步处立定铁塔般的身躯,瞪大了一双环眼,粗豪地吼道:“本人就是黄安一虎,刚自立煌归来,听到朋友口出大言,为了让朋友知道黄安地面也有我申公虎这号人物存在,先请朋友亮万儿,再请朋友亮招。”
俊美男子微微一笑,抬脸突然问道:“朋友知道‘金牌是帮主’这句话?”
黄安一虎被这兜头盖脸,突如其来,不知所云的一问,不禁怔在当场,茫然无措起来,俊美男子见状点点头,微微一笑,抱拳一拱,便即抽身退下。
俊美男子退下,黄大立即挺身补上。
黄安一虎在表现出他是个心地率直的精人,他还以为俊美男子和他说的是什么江湖切口,可是,凭他不算肤浅的江湖常识,他就想不出“金牌是帮主”这句话代表的什么意思!
现在,他见俊美男子既不自报字号,就在一问之后悄然而退,无异于有意折辱他。按武林中规矩,在经过对方要求之后仍然不肯报出自己字号的话,它只代表一种意义,那就是对方的辈分过低,根本不配自己以字号相示。再加上俊美男子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什么“金牌是帮主”的话,他没有接着上口,他不敢断定这句话有没有含义,假如这句话有它的含义在,他不懂,就表示了他申公虎的见闻不够,想想看,他是黄安人,在黄安数百父老的睽睽众目之下,他这张颜面怎生放得下来?
任何人处身这种情况之下也免不了会恼羞成怒的。
黄安一虎大吼一声:“好小子,别走。”
吼着,便要拔步追去。
耍流星的黄大正好这时赶到,见状横身一挡,抱拳大声赔笑道:“朋友息怒,四海黄大领教来了。”
黄安一虎停步忍怒叱道:“你是谁?去叫那个小子回来,我申公虎只找他说话。”
黄大冷笑一声道:“假如我黄大奉陪不了阁下,阁下有的是机会。”
黄安一虎勃然大怒,吼道:“好好,姓黄的,就从你开始吧。”
吼着,脚下八字一分,抱拳于胸,以一招“玄机莫测”摆开门户,双目怒瞪黄大,喝道:“我是主,你是客,来吧。”
东南角人丛中的书生轻轻自语道:“正宗少林神拳此人是少林俗家弟子?”
黄大看了对方的门户架式也似乎微微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后退一步,也不立即架式,却先含笑招呼道:“阁下原来是少林名派的高徒,失敬得很,在合手之先,黄大尚有一句话想先请教,不知阁下肯否通融?”
黄安一虎见对方居然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知道对方决非毫无来历之人,同时对方的语气也颇缓和,当然不便为已过甚,便即答道:“有话请说。”
黄大仰脸道:“阁下是否即刚才冷笑之人。”
黄安一虎诧道:“我申公虎刚刚抵达此地,几曾冷笑过来?”
黄大知道对方不是惯于说谎的人,闻言脸色又是一变,忍不住回头朝身后那个重新归于沉默,两眼机警地不住向四周搜索的俊美男子望了一眼,然后回脸装出一种极其勉强的笑声,向黄安一虎说道:“看来我们之间是误会了,敝团所希望见到的是刚才对敝团抽冷子冷笑或是传字寻衅之人,’阁下既然两样都不知道,我们之间实无平白损及和气的必要。”
黄安一虎哈哈笑道:“朋友真会为自己打算,只是查明我申公虎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就肯大度宽容,可是,朋友你们将黄安父老兄弟,包括我申公虎在内,奚落了个够,也就这样算了不成?哈哈哈!”
众人轰然喝了一声彩。
黄安一虎的气更壮了,笑声越发洪亮起来。
黄大见黄安一虎没有洽商余地,冷笑一声,便也立下了门户。
双方重新互道一声请,黄大首先踏进左脚,左拳径往黄安一虎肩窝捣来。黄安一虎喊得一声来得好,现古肘“藏头露尾”右掌横胸平削,一招“灵禽剔翅”反往黄大前胸砍来。
这位天地帮中的竹牌一舵还算机警,知道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力战不得,右脚一滑,一个退跳千字,闪开五尺左右。黄安一虎得理不让人,哈哈一笑,脚踩连环,走中宫,双龙过步,双掌往黄大两肩推去,其沉无比。
黄大双掌一合,上身微挫,欲以童子拜佛来化解。别看黄安一虎人生得粗笨,心思却极灵巧,黄大这一招童子拜佛似乎早已在他算中,待得黄大双掌穿进自己双臂,蓦地吐气开声,喝一声:“着!”两臂左右一分,卸去黄大上顶之势,上身往后微仰,右脚脚尖,通地一声,着着实实地踢在黄大小腹之上,总算黄安一虎人还厚道,这一脚只用了三成力量,黄大闷哼一声,人晃得两晃,居然没有倒得下去。
四周爆起春雷似地一阵叫好之声。
只有东南角上的那一对俊主丑仆不但没有附和喊好,见状反而深深地锁起了眉头,仿佛黄安一虎赢了这一场比武,并不是好兆头,而有点为他担忧似地。
果然
黄大一脸苍白,咬着牙,抱拳一拱,便即退向敲锣鼓的那两个老人身边,由那个鬓发皆白的老人塞给他一颗药丸,黄大便在道具箱后盘膝闭目静下来。
这一厢,黄安一虎高举双拳,连喊两声承让,又向四周分别一揖,便想趁风收舱,就此下台。讵知那个自称黄素英的女人却在这时一个纵步,窜至黄安一虎面前,寒着一张秋水脸,冷冷地说道:“果然不愧名派高徒,黄素英不揣冒昧,也想请教两招。”
黄安一虎哈哈笑道:“只要贵团瞧得起我申公虎,轮打一圈又有何妨?”
那女人听得黄安一虎恁地一说,粉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她是气红了的,抑或是羞红了的,当下只说得一句:“那就请恕小女子无礼了。”与发话同时,人已像飞燕一般平地纵起五尺来高,右手并起食中两指,临空直指黄安一虎的双睛。
黄安一虎见状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毒,一上手便取要害所在,哪似寻常的武学印证?当下不敢怠慢,上身一斜,偏头让过这一招。同时,脚下一垫劲,向前一个分水式,扬掌便劈女人凌空双腿。
黄安一虎的这个绰号虽然有点邪气,因为艺出少林,久经熏陶,人却相当正派。就以目前的这种形势而论,不管四海杂耍团的这个女人的武功有多高,这种凌空扑击的招式用来对付一个身材高大的对手总是不太相宜。黄安一虎假如是个下流的,只要犯上三分风险,采用右手“狮子开口”径抓对方双乳,左手直臂“百步穿杨”直探对方下阴,饶得这个女人身手灵活,也有一处闪避不开。
这是一种常识打法,而黄安一虎不屑为之,这种地方,便显出了黄安一虎的高尚。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善有善报。
假如黄安一虎没有上述的高尚存念,而图一时急功的话,黄安一虎可就要大惨而特惨了。
原来这个自称黄素英的女人是一个苗人,因为生性淫荡,且跟苗疆中一个异人学得了一身极其神妙的轻身功夫,能凭虚翻腾转折,是苗疆中有名的“杨花仙子”黄素英便是她的本名,因为出身蛮荒,无人识得,所以没有改去本姓氏。她刚打的那一套掺杂了昆仑派龙虎三六掌的太祖拳只是她后来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她打那套拳法是一种幌子,作用只是乱人耳目而已,她实在擅长的却是一套异常奇诡的“杨花拂穴手”拂穴手而冠以杨花,便是一种双关语,既说明了她的杨花水性,又形容这种打穴功夫的轻灵飘逸。
刚才黄大一虎要是以“狮子开口”和“百步穿杨”来还击她那招凌空扑击的“画龙点睛”她一定会将计就计伸手一拨黄安一虎双臂,而借一接之势来一个出人意外的翻折,落向黄安一虎背后,从容施展毒手。
因为黄安一虎现在这种直劈对方小腿是一种虚式,发招时下盘稳实,纵然翻向他的背后,他也能从容门让或旋身迎解,那么一来,是否能够得手就在不可知之数了。
且说杨花仙子黄素英见黄安一虎招式持稳,无机可越,恨得娇叱一声,人又似穿帘乳燕,从黄安一虎肩上斜掠过去,直至黄安一虎身后五尺开外落下立定,立定之后,一反常态,两臂自然下垂,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双睛注定黄安一虎,缓缓走来。
黄安一虎反给她这种悠闲姿态弄得莫名其妙,眼见对方逐步走近,却仍无进击之势,一时之间,竟不晓得如何应付是好。他和这女人,一不,他和四海杂耍团全体,根本没有深仇大恨,刚才胜了黄安一招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一口怨气已出,他并不希望做得太过分。可是,不管对方的姿态如何悠闲,现在总还在交手之际,人无害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她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他怎办呢?
黄安一虎为情势所逼,只好后退一步,同时发话道:“娘子高招已经拜领,可否到此为止?”
杨花仙子全然无动于衷,双睛仍旧注定黄安一虎之面,先是一声冷笑,然后是咯咯一阵媚笑,媚笑声中,全身突然向左侧横倒,说时迟,那时快,左手撑地,如立轴然,横身急旋,一招“旋风聚花”双脚急如雨点似地扫向黄安一虎下盘。这个动作实在出乎黄安一虎意料之外,他是个直肠汉,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女人在笑得花枝乱颤之际竟会施出和表情分离的狠毒之着,而且动作那么快,快到不容许一个意念的流转。
饶得黄安一虎已经习得少林神拳决要,但人心险恶的体会仍是差了几成火候,只见他眉头一皱,虎腰一挫,几乎跌坐当地,总算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虽然腿肚着招之处痛彻心骨,竟还咬牙抱拳说了声:“佩服,佩服。”
这才踉跄着往旁边退开离去。
也许是围观之人太多,那女人并未趁胜追击,一个鲤鱼跃出龙门,挺身跳起,秀唇一撇,从鼻管中哼道:“我道黄安的领袖人物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花仙子讥刺完毕,而向场子一端始终默立不语的那个俊美男子一摆纤手道:“抬家伙,咱们走。”
黄安一虎又气又疼,脸色煞煞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四周人群乱哄如蝇。但那只是无拳无勇的人们遇到不平事件的通常现象,并不能发生什么实际上的作用。
,这时候,东南角上的那个丑小厮忿忿地推着他身旁的书生说道:“上去!给这般家伙点颜色看看。”
书生目注西北角,悄声道:“且慢,事情还没有完哩。”
书生话刚说完,西北角人丛中果然一颠一跛地走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人来了。
只见此人约莫六十来岁,发蓬须结,左腿长,右腿短,手上拿着一根龙头拐杖,走起路来前俯后仰,状极滑稽。
那个俊美男子见到此人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神情极为难看,恨怒惶惧,兼而有之。他向敲锣鼓的老叟老妇微一示意,便即挤入人丛中,消失不见。
那个跛老人对于俊美男子的回避,直如视而不见,他一径走到黄安一虎面前,举起那根足有六尺来长的龙头拐杖,点着黄安一虎的额头,哈哈大笑道:“好个蠢家伙,有眼不识泰山,还亏你自称什么龙呀虎的。”说着,回杖一指杨花仙子,大笑道:“这位杨花仙子的杨花拂穴手,威震苗疆,苗疆中人,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说着,又转向黄安一虎,笑容突敛,冷哼一声道:“蠢家伙,得头愣脑的,你以为刚才腿肚被踢只是普普通通的中了一招么?嘿,蠢家伙,低下头去,掳起裤管子看看吧!”
黄安一虎的脸色变了。
杨花仙子的脸色也变了。
东南角上,少年主仆的神情一紧。
四周围观的闲人,神情也是一紧。
黄安一虎怔了一下,果然俯下身子,从脚面上一把掳起裤管,众人定睛望去,啊呀,不得了,右脚腿肚侧面,足有两巴掌大小,一片紫黑。
跛足老人这时冷笑着又道:“浑家伙,若非老夫凑巧碰上,老夫的后尘,你小子是步定啦。”
跛足老人说罢,倏地掉转身躯,两眼如寒星冷电似地注定杨花仙子粉面,嘿嘿冷笑了好一阵,然后沉声喝道:“你师父桃面骚狐现在何处?”
杨花仙子此刻的神情紧张至极,只见她全神戒备地连退了数步,然后,勉强镇定地瞪着俏目,嗫嚅地出声问道。“你,你老就是昆仑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跛足老人见问,仰天哈哈江笑,笑声高亢人云震耳欲聋。
杨花仙子见状,往后又退了二步。
跛足老人哈哈大笑道:“杨花仙子,你担心个啥?我这个跛仙翁的称号虽是你那骚狐师父于四十年前所赐,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说什么我老头子也不会在你这个小辈身上为难。何况,你那骚狐师父自从暗算了我之后,她也自知闯下滔天大祸,只身远趋苗疆,数十年来,从不再在中原露过面,论理,就凭这一点,也就足够两相消抵的了。可是,老夫今天见了仙子展露的这一手,不禁勾起了四十年前的往事而将想法又改变了,骚狐既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足证她在德行方面,并未进步多少,因此之故,老夫一客不烦二主,如有机会,烦仙子传个信给那个骚狐师父,就说我姓方的和她之间的一笔账是越陈越香,哪儿碰上哪儿算。”
跛足老人说罢,也不等杨花仙子再说什么,走上一步,一把抄起黄安一虎,顺手放在肩头上,那么一副铁塔般的身躯,到了他的手里,直如舞弄灯草蕊一般,他将黄安一虎扛在肩上,喊了一声借光,便即分开闲人走了。
这一厢,闲人逐渐散去。
杨花仙子花容无色,咬着牙,帮着黄大收拾杂耍道具。那个看上去似为四海杂耍团的轴心人物,天地帮中的银牌五号,人生得异常俊美阴沉的壮年男子也就一直没有再露过脸。
东南角上的少年主仆只剩下那个英挺的黑皮书生,那个黑而且丑的小厮已在俊美男子抽身悄退时消失不见。
新正年头,黄安城里热闹异常。
时近晌午。
四海杂耍团剩下来的二老一壮一少四个人,由黄大挑着两只道具箱走在前面,踽踽而行走向南城门。他们远远的身后。有一个黑皮英挺的书生,不即不离地遥遥跟着。
走到一条十字街,黄大挑着道具箱,头也不回的直往南门城外而去,另外的老叟老妇则同着那个冶荡俏骚的杨花仙子折转西向而行。
黑皮书生站在十字街心,略一踌躇,便也往西而去。
旧历初五是个财神日子,有的商店要等到十八落灯之后才开店门,也有几种营业是拣定初五送完财神就开门的,在黄安来说,茶馆、旅店便是其中的两种。
走着,走着,杨花仙子等一行进了黄安中心区“四方”茶楼,黑皮书生故意弯到街角买了一包盐水花生,一面随意剥着,一面也踱了进去,上得楼,在三人不远处拣了一副座头。
要妥了茶点,随意地吃喝着。
杨花仙子等一行似乎在等什么人,无意中,杨花仙子偶然回过头来,见到了黑皮书生她先是一怔,但随即在黑皮书生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黑皮书生故意望向窗外,装做不见。到后来,微咳一声,别转脸来,也往杨花仙子望过去,四目交接如电相触。杨花仙子掩口媚然一笑,黑皮书生赧然地低下了头。
司马玉龙心想:这女人的媚术好厉害。
司马玉龙又想:原来那个持拐跛足老人便是昆仑派驼跛二仙翁方斌,今天可算在无意中又开了一次眼界。
昆仑派虽然也是当今武林六大名派之一,但昆仑派不像少林、武当两派,佛道俗兼收,高手如云,弟子论千,也不像北邙派有“两绝三瘟一条龙”和衡山派有“四尊七老”外加数不清的门下徒众。甚至连华山的“五剑一朵梅”也比不上。
昆仑派的知名人物只有两个,驼仙翁丁康,跛仙翁方斌,合称昆仑两仙翁。
昆仑派并不是没有弟子,只为两仙翁遭遇特别,一身残疾均为后天所致,故该派对武功分外注意,门下火候未成,绝不准下山一步,纵使不耐深山寂寞,苦求下山行道,也不许打起昆仑旗号,违者杀无赦。
所以,提起昆仑派,人人都知道驼跛仙翁。
昆仑派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该派没有掌门人,二仙翁地位平行,说该派没有掌门人固然没有错,假如说昆仑派有两个掌门人也颇符合事实。
昆仑派仅以驼跛两仙翁之名,便能列身武林六大派之一,由此也可想见驼跛两仙翁在武学上的成就是如何惊人了。
司马玉龙因为师长们不愿轻揭一派长者已往之短,所以只知道二仙翁之“驼”“跛”皆为昔年强敌暗算所致,但不明白致驼致跛之始末详情,今天,他算是在无意中清楚了“跛”
的由来了。
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只要杨花仙子或是她的师父桃面骚狐二人中有一人和天地帮有了渊源,自己这一方,在将来和天地帮总结算时,又多了两个强硬的帮手了。
司马玉龙心想,他师叔玄清道长既然为他和闻人凤改了脸形肤色和嗓音,就是为了要他俩相机打人天地帮内部,访求虚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既有杨花仙子这一条路好走,我司马玉龙何不如此如此?
司马玉龙主意既定,立刻在脸上换了另外一副表情。
他也不时朝杨花仙子偷望一二眼,表现出一种慕恋而又羞怯的姿态,直逗得杨花仙子娇靥涌霞,秋波欲滴。司马玉龙又故意喊来店伙计,大声道:“伙计,你们这儿点心真不错,我打算烦你到后面悦来栈去一趟,我还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很想请他也来这儿尝尝这儿的珍味如何。”
伙计赔笑道:“客官,真是对不起得很,敝店规模小,人手不够,今天客人多,生意忙,实实在在走不开,尚望客官原谅则个。”
当司马玉龙和店伙计对话之际,杨花仙子虽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但是司马玉龙看得很清楚,杨花仙子一直在倾神注意听着,司马玉龙的本意只是想让杨花仙子知道他住在此地的“悦来栈”现在目的已达,店伙计既然说没有工夫去,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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