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进入祖师堂,围着一只大火盆,叙利落坐,由执役弟子添了炭火,送上酒菜,然后这才由降龙丐索士彦问起令狐平这一个多月来的去向。
令狐平见伪冒之身份结终未被识破,不由得暗暗得意。
因为他的座位,被排在金龙剑客的紧隔壁,所以他这时并不急于去拆穿整个事件之真相;只要这位华山掌门人稍有不轨之举动,他将不难随时出手加以制服。
他知道丐帮弟子一向对华山掌门人敬仰有加,为了让四老等人看清这位大掌门变节之后的真面目,当降龙丐提出询问时,他故作欲语无言状,苦笑笑未即作答。
金龙剑客任务在身,义不容辞,乃接口编出一段子虚乌有的故事。
他说:一个多月前,他因事欲赴太原,道经风陵渡附近,忽然听得一阵隐约的杀伐之声,最后循踪赶去一看,竟意外地发现两名身手奇高的黑衣蒙面人,正将铁骨丐困逼一隅,铁骨丐似已身负重伤,情形岌岌可危。
他一时情急,不待人至近前,便自发出一声大喝!
那两名黑衣蒙面人扭头一瞧,似已认出他的身份,彼此打出一道暗号,立刻狂笑着纵身追去。
他因为救人要紧,亦未加以追赶,所以始终未能查出该两名神秘人物之身份来历。
最后他说:“铁骨丐受的是内伤。贼人逸去之后,使体力不支倒地,他怕贼人卷土重来,乃将铁骨丐抱起,连夜赶回华山,经过月余之疗养,总算脱离险境,他希望丐帮对这件事不可等闲视之,最好能马上派出一批得力弟子,去追查当日这两名黑衣蒙面人之背景。”
鹑衣罗汉等人听毕,相继离座称谢。
令狐平一旁冷眼观察,他发现那位法丐言成钧,在聆听金龙剑客述说时,不断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金龙剑客述说这段故事,表示出不尽满意。
令狐平暗暗纳罕,因为在他听来,他觉得金龙剑客的这段故事并无瑕疵可寻。
那么,这位法丐为什么要皱眉头呢?
令狐平思忖着,手中一双筷子,不期而然又向炉架上那盘他所喜爱的干丝烫蒜伸去。
法丐言成钧目光微扫,忽然轻轻一叹,自怀中摸出一面铁牌,格达一声,投在炉架上。
四老目光所及,全为之微微一呆。
鹑衣罗汉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
原来法丐此刻所投出之铁牌,正是丐帮中最具权威的“安帮令”!
这种安帮令,只有一面。
它的持有人,永远只有一个,便是帮中历届之现任法丐。
法丐凭着这面安帮令,除了帮主,随时有权处置帮中任何一名弟子,那怕是金杖四老和侯丐,亦不例外。
在座诸人,包括令狐平和金龙剑客在内,全不明白这位法丐此刻忽然亮丐令之原因何在。因为这种安帮令,虽然具有无上权威,但行使之对象,只限于本帮弟子,现有华山掌门人在座,当着这等稀有之贵宾,忽然想到要处理家务,岂非有点不合时宜,鹑衣罗汉回过神来,正待启问原由,法丐言成钧已经令道:“请四老听令!”
降龙丐索士彦、伏虎丐长孙吉、追风丐祈志远、奔雷丐欧阳谷,闻言不假思索,同时长身离座,垂手候命。
法丐言成钧接着朝令狐平一抬,沉脸道:“此人并非本帮之上官侯丐,替本座拿下这个冒牌货!”
令狐平大吃一惊,忙叫道:“慢来,且听我说!”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四老身形闪动,已然同时扑到!
丐帮弟子,一向讲究服从,法丐凭安帮令发施号令,只要是本帮弟子,谁也不敢公然抗命。
抓错了人,是另外一回事;事后若发现号令不当,自有帮规制裁。
但在令出当时,奉令之人,别无选择,只有遵命执行!
所以四老这时毫不留情,四人四只手掌,有如四把钢钧,分向令狐平左右双肩当空攫下。
令狐平本想出手抗拒,但又怕弄假成真,在不经意间伤了四老,因此他决定还是照原计划,先收拾金龙剑客再说。
可是,没想到四老手法之快,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就在他转念之间,降龙丐索士彦的手掌,已然第一个搭上他的肩胛。
令狐平只觉左肩一麻,左边半条身躯,顿告无法动弹。
跟着,伏虎、追风、奔雷三人之手掌亦告同时拍实之后,复又化掌为指,就便指了他的哑穴。
这一来,令狐平有口难言,苦头就大了。
好一个金龙剑客,他在变故发生之初,本有夺门而逃的打算,如今见令狐平哑穴被点,眼睛一转,初衷顿改。
他装作十分意外地指着令狐平,向法丐言成钧作口吃状问道:“什么?言兄是说此人并非贵贵贵帮的那那那位上官侯丐?”
法丐言成钧冷笑了一声道:“这厮模仿我们那位上官侯丐言行举止方面,无不维肖,这一点言某人不能不说一声佩服,只可惜这贼子却不知道一件事,我们那位上官侯丐,生平有个忌口,就是从来不吃大蒜!”
鹑衣罗汉和四老不由得同时轻轻啊了一声,似乎都在责备自己,刚才他们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金龙剑客目光微转,忽然面露悻悻之色道:“可恶的家伙,害得我盛某人过去这一个多月来,衣不解带,侍汤奉药,想不到竟是个冒牌的铁骨丐”
口中说着,牙齿一咬,突然飞起一脚,蓦向令狐平当胸踢去!
不意他快,降龙丐索士彦比他更快,伸手一带,便将令狐平拖去一边,金龙剑客灭口心切,尚想以余怒款息之姿态,追过去再补上一脚,但为法丐言成钧及时伸手一把拉住。
鹑衣罗汉也陪着笑脸劝慰道:“盛掌门人请息怒,这厮乔装本帮侯丐,其中必然另有曲折,待老夫问过口供之后,再交盛掌门人处置尚不为迟。
金龙剑客见计不售,忽然朝门外西北角落上一指,失声惊呼道:“就是那两个家伙,又出现了!”
话发声中,一式飞燕穿帘,箭一般飞身窜出了祖师堂。
四老、法丐,以及鹑衣罗汉,全以为真有其事,一个个相机跟出。
令狐平又气又急,但亦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位金龙剑客,一溜烟似的上壁,转瞬间踪影不见。
约莫过去一盏热茶工夫,鹑衣罗汉一行,没有追到什么贼人,也没有再看到那位金龙剑客,只得重新回到祖师堂。
法丐言成钧向奔雷丐吩咐道:“欧阳长老,您打开这厮哑穴,待我们来问问他,盛掌门人追不上贼人自然会回来的!”
令狐平肚里冷笑:“回来?嘿!你们等着吧!”
奔雷丐过来活开他的哑穴,顺势踢了他一脚,喝道:“是个识相的,就快点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乔装我们那位上官侯丐,我们那位上官侯丐刻下何在?你小子姓甚名谁,系受何人指使?当日攻击你的那名蒙面人,他们是何身份?以及你小子今天混来本帮,究属是何居心?如有一字不实,可别怪我们这批老叫化手狠心辣!”“令狐平深深嘘了口气,微微合上眼皮,点头从容回答道:“好的,我愿从实招供,但也请你们千万别打岔。贵帮那位上官侯丐,曾一度为一个新兴龙虎帮所虏获,该帮之总舵设在龙门山遮马谷。”
令狐平一顿接道:“本公子复姓令狐,单号一个平字,在贵帮潼关分舵,接受贵帮一个叫欧阳谷的老叫化所委托,冒险混入该帮龙门总舵,以李代桃僵之策,救出贵帮那位大侯丐,因为贵帮那位大侯丐已受药物禁制,再有一十九天工夫,便要失去全身功力,故在本公子指点之下,刻下业已赶去奇士堡。本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贵帮的八结侯丐之后,已经答应该帮所开出之条件:三个月之内,杀了老帮主,然后接受任命为该帮副帮主,该帮因为不太放心,乃派出黄衣护法一名以便暗中监督,这名黄衣护法,便是刚才的华山掌门人!对于本公子这番供词,诸位叫化大人是否感觉满意?”
鹑衣罗汉、四老及法丐,闻言面面相觑,个个脸色如土,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其中尤以奔雷丐欧阳谷感到尴尬和惭愧。当初求这位浪荡公子帮忙的是他,如今点上这位浪荡公子的哑穴,并踢了这位浪药公子一脚的也是他,这叫他这位金杖长老,如何向自己的颜面交代?
还是那位法丐言成钧,比较冷静,他忽然想起令狐平身上尚有多处穴道未解,连忙抢上前去,带着无限歉意,为令狐平活开两肩穴道。
令狐平缓缓长身站起,在各人脸上,轮扫了一眼,悠然发问道:“诸位是不是就准备坐在这里,继续喝酒取暖,以等候那位盛大掌门人回来?”
众丐如梦初醒,鹑衣罗汉跳身而起道:“这厮放他跑不得”
令狐平摆手拦着道:“我看你这位大帮主也好像有点沉不住气,还是由本公子来发令吧!”
法丐言成钧抢着拱手道:“悉听公子安排。”
令狐平转向鹑衣罗汉道:“请大帮主马上带着降龙长老和追风长老,立即赶往奇士堡,如果本公子计算不差,贵帮那位上官侯丐,可能已在返舵途中。你们在半路上会合之后,可由降龙长老和追风长老伴送侯丐回来;童帮主您,不妨继续赶去奇士堡,向四奇士送个口信:龙虎帮总舵设在龙门山遮马谷,帮主不知为何许人,帮主之下,设有护帮长老、锦衣、黄衣、蓝衣、青衣及黑衣等五级护法。已知之五名锦衣护法为:风云剑舒啸天、花脸阎罗宰父桧,及无量三翁:兽心翁冷北斗、天杀翁哈冥年、绝情翁辛占相。”
鹑衣罗汉一呆道:“无量三翁在人间?”
令狐平点点头,接下去道:“更重要的,是该帮那批黄衣护法,八大门派中,除了少林和武当,其余的如青城、北邱、天台、长白、黄山、华山等六派,均有主脑人物担任斯职。
四奇士如若不信,不妨先查访一下!”
他只省略回答了一点,没说出龙虎帮已在奇士堡中有了卧底之人。
因为他从金龙剑客口中知道,这名卧底人物身份卑微,一时尚难发生多大作用,故不想因而乱了堡中人心。
四老等人听说八大门派中,竟有六派已有人投入该帮,全为之震愕不已。
但华山掌门人金龙剑客盛文修就是一个活鲜鲜例子,又不由得他们不相信。
法丐言成钧插口道:“盛文修这厮,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就此逸去,公子对这厮可有什么打算?”
令狐平头一点道:“当然有打算。”
不过他却先转过脸去,向伏虎丐长孙吉和奔雷丐欧阳谷两人说道:“你们两位,请留在舵中,指挥各堂采取紧急措施,以防意外之变,并传谕各分舵,同时采取戒备。”
说完,方才回过身来,面向法丐言成钧道:“盛文修这厮从此地溜走之后,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赶回遮马谷报告经过,一是跑去潼关与姓舒的商量对策。所以咱们也不妨分成两路:你言兄熟悉这一带地形,可领两名得力弟子,抄近路赶往禹门渡,小弟则星夜赶去潼关,不问谁先得手,用不着多客气,这厮绝对留不得活口!”
布置已毕,不再多事停留,各人分别出发上路。
令狐平洗去脸上易容药物,决定仍以神弹子金烈星之面目出现。
神弹子金烈星在龙虎帮中虽然只是一名青衣护法,但因为有着一位极具权势的舅父,本人又已内定为洛阳分舵的分舵主,一旦去到潼关舒府,无疑会受上宾之礼。
要凑巧能在府中见到那位金龙剑客,更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即以神弹子之身份,跟那厮翻脸。
龙虎帮主若是听说帮中一名青衣护法竟将一名黄衣护法给宰了,再查出这名青衣护法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乃是因为他仗着有个位居锦衣护法的舅父,那时倒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台!
令狐平想到这里,不由精神大振。
第二天,渡过黄河,他顶着凛冽北风,一口气赶抵潼关。
入城之后,略事休息,眼看天色尚早,便又向城外赶来。
在经过府前那片树林时,令狐平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发现府前广场上,这时正站着几个人,从背影上看上去,似是一群道人。
令狐平心中微转,迅即有所领悟。
不会错的了,准是武当那三个护短的老牛鼻子,风闻他这位浪荡公子,正在潼关舒府作客,因而率领座下弟子找上门来!
他想着,身形一闪,迅速避在一株大树背后,然后真气一提,纵上树顶。
凝目谛视之下,果然没有猪错,此刻站在府前台阶下面的,正是武当那三个比当今掌门人一尘子还要高出一倍的老道:“天风真人”景登萍、“化虹真人”宋长春、“永乐真人”
陆扬波!
三老后面,一字排立着的,是八子中的“紫烟子”、“青风子”、“赤松子”、和“蓝溪子”!
台阶上面站的是风云剑舒啸天,以及府中的那两名清客,闲云客徐逸樵和浮萍生方志砚。
风云剑口说手比,神情甚是焦急,似是在向三个老道解释浪荡公子已于日前不告而去。
但从七名道人站立不移之身形看来,这种解释,显然未被接受。
令狐平想起这位风云剑伪善欺世的可恨之处,这时忽然思得一计,决意让这位风云剑好好的受点活罪。
他从树顶上轻轻飘身而下,自腰际取出那支降龙剑,削去一片树皮,以大力金刚指法,在树身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
然后,他将那支降龙剑,就插在那株大树的树干上,另外折下一小截枯树枝,向广场上众道人立身之处,运足内力,抖腕打去!
树枝出手,足尖一点,向斜侧里纵出三丈许。
他没有脱身离去的打算,也没有离开这座树林;只是就地一滚,便将整个身躯,完全藏人厚达三尺有余的积雪中。
那截枯树枝,挟着一缕劲风,自广场上空,呼啸着一掠而过。
正在阶上说得口沫横飞的风云剑舒啸天,以及在台阶下面僵持着的武当三老和四子,因未能辨清自顶空掠过者为何物,全为之大吃一惊!
浮萍生和闲云客齐声大叫道:“林中有人!”
人随声发,双双腾身而起!
武当四子不假思索,迅速转过身躯,紧跟着亦向林中扑去。
风云剑舒啸天向武当三老征求意见道:“咱们也过去看看怎么样?”
化虹真人和永乐真人一齐转望向天风真人,天风真人景登萍尚未及有所表示,忽听四子中的紫烟道人在林中高喊道:“三位师伯快来!”
天风真人神情微微一变,云拂一摆,身形倏起,应声飞投入林。
风云剑舒啸天跟化虹真人和永乐真人情知有异,接着也向林中飞身赶来。
林中,武当四子和方、徐等道俗六人,这时正挤在一株巨大的皂策树前,指指点点的不知道正在争论什么?
天风真人景登萍走近之后,紫烟道人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指树身道:“天风师伯,您瞧!我们那位舒老施主刚才一再说他跟那小子没有任何瓜葛,现在看了这两行字,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天风真人抬头望去,只见树身上的那支降龙剑,剑柄尚在微微颤动;剑身下面,削去树皮的树干上,写着这样两行草书:“愿献此剑,以赎前愆,恳勿破坏余与舒府秦晋之好,不佞令狐平百拜!”
天风真人冷笑着转过身子,向刚刚赶到的风云剑寒脸注目到:“舒老施主还有什么话说?”
风云剑舒啸天气得脸孔发青,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对准那株皂策树,狠狠一脚踢出!
那株皂策树,足有钵口粗细,竟当不了这一脚,喀嚓一声,应足折倒。
天风真人面孔一沉道:“舒老施主这算什么意思?”
风云剑咬牙切齿道:“好个可恶的小泽球,要再落入老夫手里,老夫不打碎他那一嘴狗牙,和砍下他那十根狗爪子,我风云剑舒啸天这个名号任他小子倒写着!”
天风真人轻轻了一声道:“真是唱做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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