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桃花社”里的好手),尽情聒噪(这点唐宝牛胜任有余),仰天长啸(朱大块儿看见皓月当空,本就有此冲动),制造杂音(这事蔡水择最在行,他可以把一对日月钩敲出了四十八人在的武动似的声音来)。
到了次日,谁不信他们有九十九人来了此地,那一定是个聋子、瞎子加呆子!
做了这些“手脚”之后,四人又分散四路,一在三房山的洞房山,日间燃烽,晚上举火;一上填房山,把盘踞其中的一群悍匪“青蚂蚁”全赶到山下;一到了私房山,到了山上的老林寺,迫寺中僧侣全不许念经,而找了一群野孩子来唱了一整天的莲花落。
这一来,更似人多势众,分别在甜山附近约三座山头同时出现。
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天衣居士的吩咐:
“在还没有弄清楚敌方虚实以前,最好做一些出其不意,虚张声势,故意示弱,颠倒无常的事,来扰乱他们的注意力和集中力。就像要知道这口井和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不妨投一颗石子进去一样。”
“嗖”的一颗石子,在云天里疾闪而落“咚”的一声,落入湖里。
这是未冬,只是近秋。那原本波平如镜的湖水,像风吹草原般地起了摺痕,渐渐扩大,漫漫地漾了开去。
赵画四觉得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为这秋天点了晴了。
这秋他守在甜山。甜山的枫叶很红,芦苇很白,稻穗很金,枯叶很黄。这时暮燕归巢,残阳如血。但那只是静的。人是人,物是物,物我只相忘,末交融。
如何能表达出“感时花溅泪”或是“青山犹哭声”呢?如何把人的泣欢化作物之写照,怎样将物的形来传人之神呢?
赵画四一向用他的画笔,在纸上画他的无尽天地。落笔越少,意越无尽。画最难画的是不画之处,这最见功力,一如武学,没有招式的绝招,才显功夫。
于是赵画四便以一颗石子,一石惊破水中天,把这秋色连波波映斜阳的景色,和人交融一道;涟漪中倒映水边的他,也化作千万无算,溶溶漾漾地荡了开去
对这幅画,赵画四觉得踌躇满志。
他觉得自己这一悟,写画境界必又更进一层。
他心中正喜,突然回首。
这回首的一霎,他已准备好了十七种应变之法和十一记杀手锏,以及七种逃遁之法:包括跳湖暂避。
因为他已察觉敌人逼近了他。
——敌人已逼近到可以下手杀害他(虽然还未到一定可以杀死他)的地步。
不过,转身后的他,一切接下来的动作都已不必动作了。
因为来的是自己人。
——司徒残、司马废和刘全我。
赵画四也在这瞬间领悟了一点:
他的画功确在突飞猛进。
但武功(包括警觉力)却在速退。
——要是来的是敌人,刚才自己就很危险了。
——难道不可以画功和武功并进吗?
——难道人真的心力有限,若在一事下苦功,另一事就得因而荒功废业?
有这样的人吗?同时可以兼顾,而且周到,甚且要周身是刀,张张快利,有这种人吗?
如有,为啥不是自己?
“你傻愣愣地在干吗?”
“你老在想你的画,画画得好有什么用?除非你运气很好,不然,活都活不下去了,画好有个屁用。”
“教你:做好人比画好画重要。”
司徒残和司马废是一个责问一个劝。
刘全我却问:
“昨天甜山的事你知道了?”
赵画四身后的湖水依然余波漾荡,可是他以一种水波不兴的语调答:
“知道。”
“你有什么看法?”
“故布疑阵。”
“你是说天衣居士根本不在这一阵里?”
“如果他在,反而不必嚣狂若此。”
“可是我们是两军对垒,犹如相弈。”
“你的意思是:对方以实示处,以虚应实,所以虚实难分,实虚不知?”
“对。如果天衣居士在,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张狂,天衣居士若在而又旨在叫我们入彀,那么当然要故作嚣张,让我们以为他不在而发动攻袭,自投罗网,所以他到底在不在,教人费疑猜。他们就是要我们猜。”
“这是一局棋,在不知道对方子力分布之前,是不能冒然发动攻势。所以,他们也在试探我们。”
“他们也不知道‘元老’在不在我们阵中。”
“这是关键。”
刘全我和赵画四眼睛都发了亮。
司徒残和司马废都趋了过来。
“现在,是天衣居士要急着入城,并不是我们急着要杀他。
“所以,我们可以等,天衣居士不能等。
“如果天衣居士在,那一定不能等下去,必然会发动攻击,就算是这样,一动不如一静,我们正可以静制动,只要一摸出虚实,立即把讯息报告‘元老’,及时来援。
“要是天衣居士不在这一阵里,我们等下去,也不会有祸害,双方只不道是消磨着彼此的实力而已。而且,如果在两三天内他们仍然不发动攻击,那就是说:天衣居士不在那儿,我们且过去铲平了他,再去支援咸湖的‘元老’。”
司徒残和司马废只有听的份儿。他们说:
“我不习惯下棋,我只习惯打架。”
“我不管阴谋毒计,我只管冲锋陷阵。”
刘全我和赵画四相视而笑。
“其实没有部署的冲锋,只叫送死。为大将者,能战能谋,真正的交手,也是斗智,所谓手打三分,心计七分。只不过世人老要把这事分而为二,好像运计者胜之不武,勇斗者虽败犹荣似的。人总要为他自己不擅长的事找借口,表示他只是不屑为,而非不能为,其实一个人只要肯承认他们不能为和不可为者,已经是个一流的人物了。”
司徒残和司马废的回答也很妙:这道理我们也知道。
“可是人只有一生。
“我们知道咱兄弟俩可以做一流高手,但当不上顶尖高手,既然这样,就索性撒赖了,不理了,让自己那么辛苦、受那么大的压力干啥?放弃有时不是颓唐,反而是一种自在,我们只要不管了,只求为相爷办事,办好了自有富贵荣华、享之不尽,那不就好了吗?又要管鸡又得养鸭、放得牛来又看羊,这又何苦?能者多劳,咱们不想当能者,只要活得好,没天大的野心就只上楼不登天就是了。所以用脑子是你们的事,如果大捷,咱杀敌不后人,也沾一份大功。万一兵败,我们不必背一只天大的黑锅上路。这是咱俩哥儿跟你们不同之处。咱们宁愿当莽夫,而且当莽夫也有莫大的好处,咱们当得起莽夫;教你们来担你们却也当不起哩。”
刘全我听了,只说了一句:
“难怪相爷会那么信任你们了。”
这种话他说得很有些感慨,就像感慨一副骷髅不能成为一个活人一样。
之后,甜山这边风景独好。
司马废砍柴。
司徒残打猎。
赵画四当然画他的画。
刘全我更绝:
他唱歌。
唱客家山歌。
对着山唱。
唱的是绮情小调。
唱给对山的人听。
——可不知对山的人听了是什么想法?是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