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下令,要王小石暗杀诸葛先生。
——他的理由是: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言外之意是:他不死,你死。
如果王小石杀不了诸葛先生,蔡京便要动用他的生杀大权,把“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连根拔起!
王小石受过“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知遇之恩,而且他和正副楼主都有结拜之义。“金风细雨楼”已成为他到京师之后的第一个家。
看来,为国为民,在情在义,他都只得杀诸葛!
王小石无可选择。
他只有暗杀诸葛。
“三日内必杀诸葛,否则提头来见。”
现在已过了两天。
还有一天。
——要吃饭就得煮饭。
——要有学问就得读书。
——要杀诸葛,首先得要接近诸葛。
如何接近诸葛?
——这点似乎不难。
——蔡京和傅宗书之所以选王小石来执行狙杀诸葛先生的行动,除了因为王小石的武功高强、行藏未受注意,并跟官府朝廷毫无瓜葛之外,还有两个重大的原因:一、他聪明机敏,且工于书画医艺,与诸葛先生正好兴味相投;二、他是天衣居士的门人,天衣居士正是诸葛先生的二师兄,就凭这个关系,由王小石来执行暗杀诸葛先生的计划,当然是最适当的人选了。
因为他有一百种理由去接近诸葛先生,并且绝对能接近诸葛先生。
问题只是:他杀不杀得了诸葛先生?
这问题,王小石答不出来。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有很多问题,现在还没有答案的,但只要过了一段时候,答案就自然会出现。
时间,无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时间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所不能解决的。
所以王小石在等。
——等时间来为这问题下答案。
——他在等下令。
——等杀死诸葛的命令!
命令怎么还不下来?
下来了。
命令是由龙八太爷身边的亲信下达的。
龙八身边有八名后亮花顶、前开雕袍的武官,都是非同小可的人,但在这项行动里,他们只成了传达讯息的人。
命令在中夜遽至:
“诸葛先生于今晨卯时到神侯府与七情大师对弈,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王小石待命而发。
他整衣系剑,正待出发,忽然又接到命令:“有变。诸葛改赴青牛宫,改于今晚亥时潜入青牛宫行刺为宜。”
王小石居然还打了个呵欠,倒头就睡,准备养足精神,准备是夜行刺。
但他尚未睡着,指令又至:
“刺杀诸葛一事,目标已生警觉,行刺一事全盘取消。”
王小石看到这指令,反而没有睡。
他在等。
果然在丑时初又来新的指示:
“诸葛先生因查重案,会在未时与门下的冷血、追命,出现于三合楼。”
随即消息再变:
“诸葛在未赴三合楼之前,会先经过瓦子巷,那才是最佳妙的狙杀地点。”
王小石开始摆动双脚,搓揉十指。
时正隆冬。
旁人看见,最多只以为他感觉得冷,而不是紧张。
——他是不是有点紧张呢?
指令却来得一次紧过一次。端的是非常紧张:
“诸葛先生中风病倒,病况树大夫主治;先行格杀树大夫,再假扮御医,申时行刺诸葛。”
王小石看了这回的指令,喃喃自语:“也忒凑巧!”
接着,又来了一道密令。
信封上标明是“最后密令”:
“傅相爷邀宴诸葛,酉初聚于孔雀楼。相爷碎杯为号,即行格杀。”
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指令。
龙八太爷的“龙城八飞将”为了要传递消息,也出动了其中七人。
王小石屈指一算,在子初到丑时末的两个时辰之内,总共接到了七道命令。
刺杀的地点、时间、方式,也一连改了七次。
无论再怎么改,只有一点是不改的:
人,还是要杀的。
诸葛,还是一定要死的。
——问题只在王小石杀不杀得了他?
(杀得了也得杀,杀不了也得杀。)
(他不杀诸葛:太师蔡京和丞相傅宗书,就会对付“金风细雨楼”就会逼城里的江湖好汉无所容身,就会使方恨少、唐宝牛、张炭、温柔这一干人都得身入牢笼,而且,他们也必不会放过自己!)
(在情在理,为人为己,都必杀诸葛!)
“终生名菜”
约会情人,要在花前月下,不管月上柳梢头,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都要讲究情调。
杀人呢?
酉时。
没有比这更幽美的时分。人们工作了一天,各自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家家升起了炊烟,人人围在桌前晚膳,孩子们在门前嬉戏,扑抓遍地的点点流萤,天空布起了会眨眼的星灯,户户点亮了会流泪的烛光。温馨无比,无比的温馨。
没有比这更忧伤的时刻。看黑夜如何逐走黄昏,听大地如何变得逐渐沉寂。雪,在没有阳光的融解下,如何要冻结窗内的烛火;人,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如何让疲惫去绝望了明天的期待。幽暗无尽,无尽的幽暗。
这是个特别美丽和特别凄清的时节。
这时候,王小石就在风刀霜剑里,来到孔雀楼。
他要杀人。
——必杀诸葛!
孔雀楼三楼北四窗挑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亮着朱印“傅”字。
王小石一看,立即上楼。
这时候,孔雀楼上都是客人。
食客。
一家大小来吃个饱的、跟三五好友来小酌的、跑江湖的、干一整天活的、寥落不得志的、当官发财得意的,全在这儿,各据一桌,或各占一座,聊天的聊天,充饥的充饥,醉翁之意的醉翁之意。
人多极了。
几乎客满。
——如此兴旺发达,岂能联想到万民疾苦、边疆告急?!
王小石一上楼,见到一个手里拿着个鸟笼的相师就问:“你喝的是什么茶?”
相师想也不想,即答:“检查。”
王小石立刻就上二楼。
因为那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点子在不在上面?”对方答:“在。”)
在——他就上去。
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他就问那个不住打喷嚏的店伙:“山有好树,就有好水;一家好酒楼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留得住永久的客人?”
店伙答:“终生名菜。”
王小石听罢,即上三楼。
因为那也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一切行动都照常吗?”对方答:“照样。”)
于是他上了三楼,到了北四房。
房前站了两个人,腰系蟒鞭,背插金鞭,目含厉光,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门神,一看便知是曾经着意打扮,其中一人,不知怎的,王小石觉得有些眼熟。
三楼都是为贵宾而设的厅房,虽人客满,但人客都在房里,反而很觉清静。
王小石一步上楼来,那两人完全不动、不看、不回头,但王小石却感觉到他们已在留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过去。
直走向北三房。
还走过了北三房。
到了北四房。
他施施然经过那两人身前。
走进了第五房。
王小石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在那一房人的诧异与询问声中,他已冲了进去。他不等傅宗书的掷杯为号,已一脚踢破两房相隔的木板墙,墙倒桌翻,王小石就看见四房里有两个人正离桌而起。
其中一人,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如铁,不怒而成,惊而镇定,正是傅宗书。
另一人,深目浓眉,脸透赤色,仓惶而起。
座上还有几个人,但王小石一眼望去,只看见这两人。
王小石冲了过去。
那人大喝一声:“拿下!”
有三个人已欺近王小石,另外一人已护在那人身前。
那三名逼近王小石的人,一人施展“擒拿手”要制住王小石的攻势,一人举藤盾要拦住王小石的刀光,一人以扫堂腿、拦江网猛攻王小石的下盘。
这三人的攻势,王小石绝不是应付不了。
不过,如果他要应付这三人的攻势,他的攻势就免不了要一缓。
他不想缓。
他不能缓。
他发出了刀和剑。
空手发出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
这三人立刻倒下了两人。
可是王小石背部也受重击。
他的血涌在喉间,但还没有溢出唇边,他已冲近诸葛先生身前。
诸葛先生身前的那名侍卫立即出刀。
一出刀,刀就断成七截。
七截刀分七个部位激射向王小石。
——原来那不是刀,而是暗器!
王小石拔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一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七截断刀,自七个方向射出。
有人闷哼,有人哀号,有人自血光中倒了下来。
刚才三人中剩下的一人,和护在诸葛先生面前的高手,一前一后,夹击王小石。
这时,诸葛先生已跃到了窗前,准备跳下去——一落大街,要杀他就难若登天了。
王小石双袖忽然一卷,把一前一后两名敌手都卷飞出去,撞向诸葛先生!
——如果诸葛先生这时跳下去,就一定给这两人砸个正着,以这种猛势,只怕非死亦得重伤不可!
诸葛先生忽如游鱼般一溜,避过窗口,背贴板墙。那两名高手不及半声呼叫,已自窗口掉落街心。
王小石身形展动,已到了诸葛先生身前。
他只求速杀诸葛。
就在这时,他的胸际又着了一击。
重击。
他闷哼一声,那一刀像一记无意的顾盼、刻意的雷殛,直劈诸葛先生。
刀光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诸葛先生忽然尖啸起来。
遽然之间,他只一举手、一投足间,王小石那一刀就不知怎的,给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大力,转移了并空发了那一刀。
那一刀虽然空发,但刀势依然击落在诸葛先生身上。
诸葛先生大喝一声,身后的墙轰然而塌,他已退身到北三房里。
这时,那两名给王小石推出窗外的高于,这时才“嘭嘭”二声落到地面。街外传来惊呼。王小石跟进北三房。
北三房杯碎碗裂,有人惊呼,有人摔跌。
王小石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其他的人。
他看不见杯,看不见碗,看不见酒,看不见桌,看不见椅,甚至连墙都看不见。
他只看见一个人。
诸葛先生。
——他要杀他。
——非杀不可。
他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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