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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雪域银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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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殇哈哈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一挑,将碗一倾。

    扶风扬眉道了声“好”,身在燕子楼的十余名军将臣僚跟着上前,先后举酒相敬,人心背向,立时分明。夜玄殇来者不拒,接连十余盏烈酒下肚,面不改色,双目神采更甚,几是飞扬逼人。

    男儿豪饮,江山定局,子娆在旁看着痛快,拂袖起身,亲手替夜玄殇斟酒。两人神容相衬,龙章凤姿,更令得众人倾慕倾心,原本热闹的酒楼中静作一片,随即又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最后一人退开,最后一盏酒尽,夜玄殇长笑而起,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携了王族公主,便这样上马而去,但在他们离开之时,邯璋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燕子楼里,夜玄涧霍然起身,神色惊变。

    长街之上快马倏停,马上男子回头望向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穆国王宫,目中光阴稍纵即逝。

    钟声哀沉,声声传遍都城内外,直达天际,直透人心。

    九哀之声,昭王之丧,举国,齐哀。

    漠北赤峰山,风雪过后的大地在辽阔的天光下展开茫茫气势。层峦叠嶂的原野上,一队轻骑呼啸而过,如同苍鹰展翅,越过长空,向支崤王都疾驰而去。

    奔马之上都是赤焰军中最为出色的战士,人人身经百战,虽经一日奔驰亦无半分疲态,仍旧保持着英武的军容。与他们相比,前面为首二人无论穿着打扮都显得有些随意,一人红衣,一人白袍,飞扬不息的风中,一袭赤色之上飘拂的金纹若隐若现,几似阳光织就,马上之人更是姿容绝世,眉目惊心。但是,哪怕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若有人一眼望去,仍会被一旁那个衣发飞扬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简单的颜色,非但简单,而且素净,但那个人,不过随意抬手,便将这样简单的颜色穿出万千风流,双眸光彩一转,这素净的衣衫也似灿亮夺人。这般纵马飞驰,令他容光之间有种恣意的张扬,那一种几近放肆的骄傲,是曾经千军万马中淬炼的锐气,亦是曾经手掌重权无匹的自信。

    刚刚离开旷野进入王都范围,前方便有两列人马迎上前来,金伞华仪之下,一行疾驰之人徐徐勒马。

    “殿下!”

    “参见殿下!”

    姬沧略一扬手,对前来接驾的军将点了点头。而身旁之人,却眼也不抬,就那么与宣王纵马并行,对面前行礼的众人一概视若无睹。

    纵然早已见惯少原君言行举止,军将们对此仍觉窝火,只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分明只是缓带轻衫,却能够随随便便站在华势逼人的宣王身边不见分毫局促。分明只是淡淡一个眼神,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卓傲之气,说是睥睨万众亦不为过。更何况宣王待他礼遇非常,眼前宣国正为王域之战调兵遣将,多少事情亟待处理,宣王却为了这人一点伤势,亲自陪他去赤峰山别宫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军典当日方才回到都城。众人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下皆是恼火,除了始终保持着适当沉默的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不满的冷哼。

    宣王二人策马在前,将两队华丽的仪仗不远不近抛在身后,然而沿路纷纷跪迎的支崤子民与两侧开路的兵马仍是显出极其威重的排场。

    宣国地处北域,与楚国等地不同,在供奉玄女为神的同时,亦会在每年入冬之际举行盛大的军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适逢战事,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进行例行的祭天仪式外,更会在之后通过比武择选此次出征的领军大将,这在武风盛行的当下十分常见,乃是战前点将最普遍的方式。

    东宫神殿位于宣国王宫之北,依赤峰山走势形成上下两宫,上为供奉玄武神的天宫,下方建筑高逾三丈宽近五丈的赤石云台,迎面连接占地极广的校场,非但可做阅兵演练之用,每逢战事,亦会在此处歃血祭旗,点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际响起,一声之后,滚滚而来。

    壮丽激昂的鼓乐与恢宏号角之声浑融一体,震慑人心。百名金甲战士自中军策骑而出,长戟高举向天,千军随之一喝,迎接那自华美无边的朱红锦毯上乘舆而至的王者。

    当前铁骑开路,玄武军旗昭烈风中。

    赤艳战服,金光之色,衬得那身处万众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诸国但逢大典排场无不宏大,九域国君也无一不是尊贵高华,但却无人能似宣王姬沧,就这么随意一站,便压了漫天华丽,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沦为陪衬。

    当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舆之上掠起,横过数丈御阶踏足在赤石云台之上,赤焰军数万将士同时爆发出震天威喝,几令神威无光。对面观礼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唇畔轻佻的笑痕,却似冷芒微闪。

    宣国神圣的冬祭军典,皇非答应姬沧随行而回,也不拒绝观礼。在赤峰山别宫休养的这段时间,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昔日武功也恢复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锁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许内伤自是不能造成什么困扰,但即便现在仍受限制,对于少原君来说却也已足够。

    居高临下,一天辉煌之中冷眼旁观。

    此次前来参加冬祭军典的,除了赤焰军全部将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统帅,以及柔然族这样臣属宣国的首领。仅仅祭神的仪式实际用不了太长时间,今天真正的重头戏自然是接下来人人瞩目的点将之战。

    此时在祭台之前,八名来自楚国的战奴双手被缚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斩首剖心,活祭战神。

    呼喝之声席卷大地,高悬的头颅,鲜血自温热的胸腔中喷薄而出,注入酒碗,余者渐渐冷凝于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狰狞的痕迹。

    热血喷出的一刻,一直暗中关注着观礼台上那人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凛,感觉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杀意。

    乐声止,金鼓重新响起,三遍鼓息,终于拉开比武点将的序幕。此时整个赤焰军中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对有资格参加的军将来说,这无疑是立威扬名的最好机会,若能成为领军主帅,那便等于取得军中实权,更可能意味着战功赫赫的未来。而对观战的士兵来说,这样骁勇精彩的比武,实为一场武技盛宴,能够亲眼目睹,甚至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便一样可以挑战任何一人,这足以令悍勇好斗的战士兴奋莫名。

    鼓声息后,台上献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过战奴之血,浓烈之中泛着鲜艳的赤红,每一碗酒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子下着黄金丝缕织就的长裙,赤裸着上身跪捧过头。

    鲜血激人性,烈酒红人面,黄金动人心,美色夺人魂。

    只有战胜,才可获得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发人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愿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军中狂热的欢呼声更甚,十三名大将登上赤台。有资格竞争六军主帅的将领,早已在之前经过无数挑战,亦无不是宣国领兵沙场的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对主帅之位发起争夺。

    十三碗血酒将由宣王亲赐参加比武的大将,以砺战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将抚剑跪下,身后呼声如潮。

    便在此时,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横掠千军,横过群臣,出现在赤石云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扫向众军。万人一静,风过长空。

    那样锐利的身姿,如日夺目,姬沧眼中异芒倏闪,皇非唇锋若笑,眸底却似冰川冷流,一语激起千层浪,“姬沧,你若想与我联手对敌,今日便由我亲自选将。”

    台下哄然。

    姬沧前行,朱衣曳地,两人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对方。忽然间,姬沧仰首长笑,妖异的细眸之中泛出桀骜之光。

    “好!”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强,岂不无趣?他亦无心。

    皇非头也不回扬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鸾剑铮然轻响,已是落入他手。姬沧无动于衷,一任佩剑离身,眉眼深处,甚至带出拭目以待的兴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绽开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剑锋指向当先一名大将。

    欲饮楚人之血,除非完胜此剑,否则便以性命为代价,流尽自己的鲜血。

    台下军将再次爆发出阵阵高呼,一浪高过一浪,当先那大将亦是浓眉一轩,振衣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余年间,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军最大的劲敌,丧命在他手中的宣军不计其数,破灭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无存。在场诸将,皆知少原君重伤初愈,此时功力最多只有平常大半,面对这般挑衅,不免心存轻视之意,但十三人无不转出同样的念头,倘若趁此机会除去此人,便是为宣国除一心腹大患,赤焰军从此再无对手。

    战士们激昂的高喝连成一片,刀戟似海,声势骇人。

    台上之人,冷对这漫天喧哗,衣不惊尘,在那大将拔剑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剑锋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声剑啸,蓦然而起。似乎只是极轻的响动,却在突然之间,盖过了所有高呼声,所有助威声,所有喊杀声。

    剑光绽,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沧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剑光耀动,然而身处剑气中心的人,却只能见到一片浓重的黑暗。

    带来黑暗的是血鸾剑光,因那赤色太浓,血色太深,仿佛将一切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天日。

    血鸾逐日。

    这一招逐日剑法,昔年曾令姬沧一战负伤,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价,亦曾在千军万马中夺敌首级,令得赤焰军铩羽而归。

    这一招剑法,曾破南楚十营八寨,扩大楚疆域三千余里,曾兵踏漠北饮马逐战,剑锋所向,风云色变。

    以血鸾剑施出的逐日剑法,于极亮之中透出赤艳妖异的血色,执剑之人弃神成魔,一身杀伐,一剑夺命。

    血光!

    爆!

    重躯坠台,血溅尘扬。

    “烈字营中领军安夷。”白衣男子傲然话语,淡淡报出对手姓名军职,一瞬惊慑全场。

    观礼台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内所有将领皆是一震:台下之将,竟是一招毙命,尸身横曝军前,鲜血染透黄尘。

    反手一剑,一盏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长饮,剑尖微振,金盏碎溅满地。

    赤焰军中怒声一片,历经无数沙场血战的战士,皆被这傲慢的态度和刻意的杀戮激起心头血性。后面一将腾地起身,长刀点地,沉声喝道:“请教君上高明!”

    皇非这一次,略略抬眸,看了对手一眼,“赫字营大将初离肖,你的刀,挡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词,对赤焰军诸将了如指掌。

    话落,剑起,光灿。

    初离肖长刀破日,一赤色,一银光,两道利芒半空爆开,如雨激落,炫目至极。

    初离肖的刀法已是名列宣国上品高手之列,纵横沙场,攻城略地,亦曾斩杀烈风骑麾下猛将,饱饮楚人鲜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夸口三招之内能败初离肖于剑下,在场的所有宣人都会将其当作一个笑话。

    少原君固然强势,但能跻身赤焰军上将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代表着宣国武人的实力与信心,安夷的落败不过是轻敌与疏忽,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扬眉,冷笑,剑振。

    一招,千尘惊破,金阳如华。

    一招,风云色黯,血日当空。

    第三招,赤芒自银光之间破出,瞬间遽盛。

    初离肖退,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血鸾剑更快,一丝赤电,追魂夺魄,在雪亮的刀锋之前绽开惊心血雨。

    雨落,刀飞,臂断!

    一剑杀一人,一剑废一人。

    初离肖滚落台边,一手捂住喷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于血雨之后的男子,面色苍白如死,额前冷汗如瀑。

    万人一静。

    皇非振剑,饮酒,一缕新鲜的热血沿着剑尖落入金盏,酒色更浓,杀意更烈。

    “焰字营上将诸程。”

    “骁字营中领军越淳穹。”

    “锐字营上将司徒历。”

    饮酒一盏,杀敌一将,当皇非喝到第八盏酒,原本沸腾激烈的赤焰军已是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似被战台上那白衣胜雪的男子慑住了目光。

    那人独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风华凛冽的剑,放眼天下,无鞘可容。台上台下万众惊心,但自始至终有一人,直视那夺魂的光芒与杀机,声容不动。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每一步算入巅毫的杀戮。

    以他的剑,杀他的人。

    宣王姬沧,毫不诧异逐日剑法可斩废赤焰军阵前虎将,多少次搏命激战,十年间平手之敌,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较高下的对手,纵然千军之围,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时,他伤后功力不曾全复,如此强行施为,初时锐气尚能支撑,但若连战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亦无法抵消内力的消耗。

    姬沧微微细了长眸,眼光莫测,一时如刃。

    却只见台上那人,不过随手扬袖,轻轻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声说道:“何必浪费时间,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军之前,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余下五将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血鸾剑光已如天冲血日,带着死亡的光芒迫向双目,剑气,自那人身边席卷了半边高台。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点剑光,速度之快,几乎超过了他们所能想象,剑势之利,几令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也在一瞬之间惊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骤化血海狂涛,地狱怒焰,只余这不可思议的剑光,然而千百次血战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亦令五人的精神晋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几乎同时,刀、剑、枪、鞭、锏五种兵器,自五个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巅峰。

    漫空劲气中,人人睁眼如盲,姬沧眸光却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凌空掠向战场。

    朱袍雪衣,交织如练,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杀之光!

    一片赤华,霍然自两道人影间冲流而出,战局中五人跌出丈余,无人能再稳当站立。

    光华落,半边赤艳的衣袖飘至足下,姬沧左手指间现出一缕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飞尘之间。

    日落千山,天地无声。

    那执剑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红,剑锋上亦泛着殷艳的光泽,不知是何人的鲜血,色若琉璃。

    身边五将,四人已伤,另外一人兵器折断,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沧半刻,忽然将血鸾剑抬手一扬,剑锋直没石台,风飘如血,跟着反袖一拂,转向已被震慑得一片肃静的赤焰军,冷声道:“他日本君领兵,你们若有一人不服,便先问过此剑,但若有一人不从军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声音清晰传出,偌大的校场,数万名兵将,竟无一人出声,无一人动作,甚至无一人移开目光。

    乱世天下,每一国军队之中站在巅峰的莫不是这样的强者,每一个有资格统领千军的,也无不是这样的强者,所以哪怕是敌人,是仇家,是对手,也一样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时此刻,这台上之人,没有人敢轻视,亦没有人能够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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