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凛,不明自己为何会忽然衍生出这样的情绪来,握在酒壶上的力道不自觉重上几分。
因这深山大雪之故,他自幼生性冷淡,向来少有喜怒,近三十年中,也不过为白露之死肝肠寸断过一回。邂逅霍木兰,就好似意料之中的一份意外,本该是诊金与救命的一场交易,却被命运演变成一出各怀歉仄的戏码。
至少此时,他是欠她的。
唐翎看着沈未已变幻的神色,霎时突感不安,冷声道:“难道说木兰心疾有所恶化?”
那夜在树林中,摧心丹被他所毁,故而霍木兰应该并无大碍才对,然此刻见沈未已森然面色,实在让人忧心难平。
沈未已抿住双唇,道:“没有。”眉尖一蹙,稳住心头纷纷思绪,提醒道:“酒快凉了,趁热喝吧。”
唐翎双目微虚,紧紧盯着沈未已,似在探究沈未已欲言又止背后藏着何等秘密,然这一切,全被沈未已淡漠的神色掩埋,恁凭他如何细看,也分辨不出个究竟。
他心头微觉挫败,举起案上杯盏一饮而尽,起身道:“总之,我会带木兰一起走。”
沈未已微一愣,怔忪中,唐翎已把杯盏往案上一放,“劣酒一杯,不过手艺不错。”言罢红唇一挑,转身便往屋外走,忽听得屋门被人嘭一声撞开,萧瑟瑟满嘴饭粒,睁大双眼道:“木兰姐姐她……。”
沈未已霍然起身,急切道:“她怎么了?”
唐翎亦是全身一震,未待萧瑟瑟再答,人影已斜斜一闪,眨眼间冲出屋外。
霍木兰做了个梦,梦中,她置身在一片浓雾里,全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举目所及,只有大雾茫茫。她心中一揪,拨开雾团往前走,忽听耳边有铮铮兵刃声传来,其中参杂两个少女呵斥声,似正斗得水火不容。
她闻此一震,忽听其中一少女道:“就凭你这本事,也配来和我争夺云旭么?不自量力!”言罢便是簌簌风声,好似那人飞身掠起,振起兵刃往另一名少女扑去。
霍木兰心头一凛,站在原地,低声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又是一声少女娇咤传来,好似被先前那人攻入险境,摔倒在地,霍木兰莫名一惊,拔腿便朝那声音跑去,然这四处浓雾团团,遮掩双目,本便不好辨认路途,而那斗声又忽近忽远,忽左忽右,使得霍木兰更发生急,只好提气一跃,运气轻功来。
飞奔少时,那两名少女声音已近在咫尺,霍木兰心中一喜,双掌往外一荡,推开层层迷雾,便要冲进去一探究竟,却忽见身周浓雾变为一片茂密树林。她心头一凛,只见参天古树上缀满一条有一条彩绸,一女人邪魅笑声响彻四壁,让人毛发竖起。
她心头大震,对那女人笑声喊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兀自大笑,对霍木兰所问置之不理,霍木兰下意识握住腰间刀鞘,便要再将这人喊出来,忽见葱绿树林霎时变为一片腥红,数十道阴寒的劲风网罗天地,从四面八方嗖嗖射来。
霍木兰大吃一惊,忙伏地一滚,但觉这数道劲风从身周屡屡擦过,森寒如铁剑一般。
她心中忐忑,便要拔刀起身迎敌,这时忽听一人大喊道:“木兰,快走!”
霍木兰闻声一震,辨认出这时父亲霍青玄之声,当下大惊道:“爹!”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抬头一看,只见一血红之物从面前嗖一声荡过,定睛细看,霎时大惊失色,只见那物竟是满身是血的霍青玄,此刻正被一条白绫缚住双手,悬于树梢之上。
霍木兰脸色大变,睁大双眼飞身朝霍青玄掠去,欲挥刀斩断白绫,孰料这时一道阴风暗里斜来,不偏不倚,正贯入她胸口内关穴上。
霍木兰惊呼一声,猝然坠下地来,霎时只觉一道气流在胸中横冲直撞,或冷如冰封,或炽似火烫,使得她遁入冰火两重天中,痛不欲生,连连嚎叫,蜷缩在林内滚来滚去。
天旋地转中,只听四周笑声盘旋回荡,一女人厉声问道:“快说,他究竟在哪里?!”
话声甫毕,便是霍青玄一声又一声竭力嘶吼,似被那女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霍木兰心急如焚,痛声大叫道:“爹!爹……。”
但只闻猖獗笑声在耳边轰轰鸣响,一阵紧随一阵,直将霍青玄那凄厉之声掩藏下去,吞没这片腥红的树林……
霍木兰大叫一声,费力睁开双眼,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进怀里。她大口喘息,似还未从梦里那剧痛中抽回神来,迷迷糊糊抬头一看,竟见沈未已清冽的双眸中闪烁着不安之意,半似担心,半似探究,直让她余悸未平的心又是一震,张皇地推开他道:“你走开!”
沈未已未料霍木兰忽然如此,一时竟被她生生推开,面上担忧之色更切,唐翎趁此迎上前来,将簌簌发抖的霍木兰拉进怀中,道:“木兰,你冷静一会儿。”
霍木兰适才被梦魇缠身,实是惊惶交错,此刻脑中还反反复复是那一片浓雾,一片血腥,这厢见得熟悉之人伴在左右,立时胸口一酸,扑进他怀里,像坠崖是抓住的一棵稻草般,死死抱住他不放。
屋中各人见此,均是微微变色,便连萧瑟瑟脸上也有分局促之意,旁边的沈未已更是神采微暗,不自觉抿紧双唇。
他看着霍木兰茫然无措的模样,心中一疼,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探出,仿佛想要抚平她心里的惶遽,然同她目光交接后,又忽地全身一震,探出的手默不作声收回来。
他竟然从霍木兰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惶恐,一种强烈的抗拒。
唐翎收紧双臂,尽量抱住霍木兰发冷的身体,转头对守候在旁的沈未已道:“她到底为何如此?”
沈未已亦是心怀疑窦,按理说,霍木兰此次发病,不该这般严重,一昏便是一天一夜。且他之前给她诊过脉,并未发现其体内有气息紊乱或内伤旧发之兆,想来,还是因为催心丸一事精神受挫,这才屡屡遭梦魇缠身。
念及此,沈未已胸中一窒,低声道:“兴许是梦魇。”
唐翎脸上现出怒色,显是迁怒于他,沈未已自知其意,但见霍木兰此刻不让自己近身,解释一类,全然徒劳,便道:“我去给她熬碗安神汤。”
唐翎双眉一敛,看着沈未已离开屋内,这才缓缓收聂心神,对旁边的萧瑟瑟道:“你也出去吧。”
萧瑟瑟一愣,含糊道:“我……。”
唐翎微一闭眼,低声道:“出去。”
萧瑟瑟霎时张口结舌,但觉心头涩涩发酸,然又不敢违逆唐翎之意,便只努嘴应上一声,恹恹走出屋门。
木门关上后,屋内恢复安静,然霍木兰身体还是不住颤抖,唐翎一时心急,抱紧她道:“木兰,别怕,没事了。”
霍木兰抓着他衣襟,姿态好似要钻进他胸膛里一般,恐惧道:“唐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唐翎一愣,道:“怎么了?”低头一看,竟见霍木兰双眼紧闭,然眼角却有泪水流来。
唐翎面色一变,不明霍木兰何故如此,只听她声音茫然无措,带着哭腔道:“我梦到她了……是她,一定是她,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