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混蛋!混蛋!你们全是混蛋!”
烧饼如飞盘,砰一声掠进大雪覆盖的草丛中,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块窟窿,几片厚雪簌簌坠落在地。霍木兰攥紧双拳,用力呼吸,瞪着那个雪窟窿,泪水在眼边打起圈来。
她抬起手臂,赶快擦去眼睛边的那片雾气,扶着数桩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瘦长的腿从雪堆中拔起来,又沉下去,一步一步地被大雪吞噬,一次一次地在大雪中挣扎。
回到小筑时,已是夜幕微垂,天地相连处只剩一道淡淡朱光,几棵梅树簇着雪,压在墙头,衬得四周一片萧条。
霍木兰推门进屋,灯也未点,鞋也未脱,翻身便往床上倒去。寒风透过窗缝呼呼吹来,刮得屋内器具当当作响,她却恍若无觉,闭着眼睛,如死一般。
如此睡了近两个时辰,夜幕渐深,窗外一片漆黑,朔风肃肃而来,吹得木窗啪啪作响,好似年幼时,霍青玄用竹板责罚她时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大红擂台下响起的雷鸣掌声。
霍木兰的梦便这样杂乱纷杂开来,时而是在爹娘的督促下挥刀练功,时而是在云旭的陪伴下踏青赏梅,时而又有一群江湖少侠围拢在她身周,笑赞她刀法惊春,巾帼不让须眉,放眼天下,唯有云旭可与之相配……
她这般梦着,便忘了杜婉,忘了大雪,忘了沈未已,忘了那活不过半年的性命,沉沦在过往虚无的回忆中,再不愿意醒来。
可是,她终究还是醒了。
说不清是被冻醒还是被饿醒的,想来还是被饿醒一说更贴切罢,她以前常听人说,人在冰天雪地中极其容易死去,冻着冻着,便睡死了,更无一丝还生可能。
她微一蹙眉,撑起身往四处看去,但见身周幽黑一片,仿佛连月光都没有。屋外寂然无声,不知道沈未已有没有回来。
她起身下床,便想到屋外看一番,岂料方走两步,便觉双膝一麻,坐倒在地,脑门砰一声砸在了桌角,登时疼得她惊嘶一声。
她抬手往额头一抹,碰到了斑斑血点,不由怒火暗升,咬牙往木桌上劈开一掌,立时将一张木桌轰然震裂,待看木屑在目前纷飞散去后,这才稍稍解气,收回掌风来。
她吸了口气,反手撑住床头准备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双腿早已被风雪冻得麻木无觉,僵硬如冰。她心头大骇,颓然坐回地面,狠狠握紧了双拳。
屋外朔风鼓荡,窗户在劲风贯动下,骤然大开,现出一片无边的雪海,天幕和大地相连在一处,没有尽头。她这般看着,便忽觉心头一片荒凉,忘了痛,忘了饿,忘了所有知觉,却想到了沈未已。
在这个天地间,雪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利器,而冷漠,便是攻人内心最好的毒,只需沾上一点,便可见血封喉,不留余地。
她不禁冷笑。
沈未已兴许便是这无形的利刀,攻心的毒药。至少对于她霍木兰而言,他和这大雪一样,是冷漠而无情的。
他是神医,却救不了她的性命,更救不了她的心。
缓缓坐到双腿恢复知觉,霍木兰已饿得饥肠辘辘,两眼发昏。她狼狈地爬起身来,走出屋外,想找些食物果腹,哪知这屋舍中竟空空如也,除了她这个半死之人外,再无其他。
沈未已没有回来。
她坐在桌前,想起自己先前丢弃的那张烧饼,忽然胸口一沉,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拳,掴死先前那些任性和冲动。
屋外朔风如啸,雪片似搓绵扯絮,席卷山峦。霍木兰从沈未已房中找来一件狐裘,披上后,便冒着风雪走出小筑,径直往山径下赶去。
此刻月升中天,云层薄似水纹,透出一片幽幽冷冷的月光,洒在皑皑雪面上,映得四处空明,旷野无垠。借着一路清辉,霍木兰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先前摔跤的枯树边,埋头在那片雪丛中找了几遍,终于将那块烧饼刨了出来。
她蹲下身,大口呼吸,用力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是以获取一点暖气,不让那饼在手里抖个不停。
这时,忽听得肚子咕噜一叫,她不禁笑出声来,呆呆看着那饼,自娱自乐道:“饼子,我要吃你了。”
言罢,张嘴一咬,登时打了个寒颤,呸呸几声,蹙着眉将那肉饼和着冰屑吐了出来。
原是那饼早已硬如磐石,一口咬下去,索然无味不说,还险些将霍木兰牙龈刮破。她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下又将饼子奋力一甩,大叱道:“什么东西!连你也想来欺负我么?!”
她跳起身来,往那块饼狠狠踩去,痛声大斥道:“一张臭饼,也敢来和我霍木兰作对么?!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能耐?凭什么?凭什么?!”
她一连大喊几声,满腔委屈自心头一冲而上,泪水不知不觉漫过眼眶,浸红凤目,如冰粒一般砸落下来。她再忍受不住,抱紧双臂蹲下身去,坐在苍茫雪地中哭了起来。
终于还是哭了,忍到此时,功亏一篑。
云顶山上,云旭狠心刺来的一剑;雪山小筑,沈未已淡漠的宣告;小镇酒肆,那四人义愤填膺的责骂;回春堂外,各色行人鄙夷的目光;还有回山前,沈未已不屑的眼神……
一幕一幕,一刀一刀的划过来,将她逼入绝境,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那些脸,那些人,那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和目光,七手八脚地剥开她仅剩的伪装和防备,迫使她像一个玩物般,赤裸裸的暴露在世俗眼前,所作所为,都得供人评判,让人玩赏。
他们明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不停地在她心口上剜伤,完了,再来告诉她,这是罪有应得。
哭声回荡在风雪中,被天地掩埋,这个夜晚,霍木兰一直哭到风雪稍停,哭到精疲力尽,最后她无力地睡倒在雪地上,拿着那块被她折腾得不成形的饼,一口一泪,生生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