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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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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日子慕容若确实极为悠闲舒服。朝衣陪着他游山玩水,无目的地东游西荡,从不多问一句,也不责备他无所事事,只是伴在他身旁,为他打理一切。慕容若开始还不太好意思,后来经朝衣坚持,也就由着她来。一来朝衣确实是做了十多年丫环,习惯了服侍人,二来慕容若虽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但终是贵公子出身,被人服侍起居也是很寻常的事,所以也不会扭怩作态,两个人相处倒极为自然和谐,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朝衣一直服侍着慕容若的起居,一切都自然得像日升月落一般。两个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这样,很平静很随意地接受了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并由着对方来影响自己的一饮一食整个生活。

    当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也是要用钱的,好在朝衣这次带来的银子还真不少,慕容若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用。

    他还真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朝衣客气。自从接受了朝衣留在身旁后,就任凭朝衣打理他的起居,随意地使用朝衣带来的银子。从没有想过要问朝衣一声。就如真正的家人一般亲密,亲密得已没有了你我之分财产之别,亲密得不需要招呼不需要询问,亲密得一切都已成了寻常,所以反而没有意识到这种本来不合理却自然到极点的亲密。

    两个人惟一的分歧在称呼上。朝衣仍然称慕容若为“若少爷”慕容若对此大表不满,一再要她改,让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或简称“若”了事。朝衣执意不肯。在几次争执失利后,就改叫“慕容公子”了。听得慕容若金身直起鸡皮疙瘩,眼看就要火冒三丈,朝衣才退而求其次地重新叫他“若少爷”慕容若只得悻悻作罢。

    只是每隔两逃邺人就要为此争执一番,而慕容若无论多么能言会道,也无法在这个有关上下之分的原则问题上说服朝衣。

    于是,在第十次因此争论失败后,慕容若闷着脸生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气,再冷着脸发了一个时辰的呆。就在朝衣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时,慕容若忽然一把拉着朝衣的手,大步如飞就往前赶。

    朝衣这段日子以来,虽与他同行同止,虽不是没有过肌肤接触,但还是第一次被他如此紧地握住了手。立时如遭电击,一颗心更是猛跳不止,身不由己地跟着跑,只觉心如鹿撞,甚至忘了慕容若想要干什么了。

    慕容若一气拉着她跑到江边,转头问她:“会划船吗?”

    朝衣本能地点点头。

    慕容若露出满意的笑容,直接从包袱里取出一大锭银子,然后跑到江边等生意的船夫中打了个转。朝衣还不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慕容若已然买下了一艘小船,直接将她拉上了船。

    一直到慕容若把船桨递到她手中,她才问出声来“去哪里?”

    “去欧阳世家啊,从水路过去,只要顺风顺水,五天之内就能到了。”慕容若满眼都是笑意。

    朝衣还在发楞,慕容若斩钉截铁地说:“我真是受不了你一口一个若少爷了,我替你到欧阳山庄去求求世伯,还你自由之身吧。”

    朝衣乍闻“自由之身”四字,只觉脑中一阵昏阙,胸前如受重击,一时间,竟连呼吸部忘了。

    慕容若笑着说:“你放心,我一定能帮你把卖身契弄出来。就算欧阳世伯不卖我的面子我还能求出爹来说情呢。我一定让你可以得回自由,再不用屈居人下。”

    朝衣怔怔望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耳中所听到的每一个字。

    慕容若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笑着叫:“朝衣,你倒是划船啊,你还想接着当丫头吗?”

    朝衣微微一震,垂首划船,可是泪珠儿却点点坠落,轻轻地落入江中,溅起点点涟漪。

    慕容若抓耳挠腮地在她身旁打转“看看,看看,就是叫你划个船,你也不至于委屈得想哭呵。人家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不会啊。我这人和水无缘,学了好久,连狗刨式划水都还没学会呢。我倒是想帮把手,就怕越帮越忙,让船在江心打转就完了。”

    朝衣忍俊不住,又哭又笑,含泪带填,蹬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张张口,却又觉喉咙发哑,胸口酸涩,万语千言都不知从何说起,只觉稍一出声,便会控制不住失声痛哭。只得垂下头,拼命控制那似乎永远也止不住的泪了。

    慕容若则在旁边左一声右一声地说笑打闹:“好了嘛,好了啊,别生气了,乖乖笑一个。”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

    “好好好,我陪你一起划船行不行,这样你总不吃亏了吧。”

    “啊呀”

    “若少爷你别胡闹。”

    “不行快”

    “哎呀,怎么回事?”

    噗通!噗通!

    事实证明,这世上没有万能的天才。慕容若虽然是所谓的慕容世家精英人物,但明显和水没缘分,连狗刨式的基本游泳技能部苦学不会的人硬要做划船这种需要一定技术性的工作,当然只能起反作用。不过三下两下居然可以把整个小船弄翻,这种本事倒也算另一种天才吧,相信大部分平常人是没有这份功力的。

    不熟水性的慕容若在水中无法睁目,本能地闭住了呼吸,身体渐渐下沉,心中却并无半点慌张。

    感觉到一双纤手在水波中抓住了他的衣襟,抓得那样紧,似乎已使出了整个的生命的力量来抓紧他。

    慕容若心情异乎寻常地平静,很自然地放松了身体,任凭那双手带引着他的身体,往上浮起。他素来与水无缘,虽有高深武功,可一遇到水就会手忙脚乱心慌意乱。可是此刻,心中却没有半点惊恐害怕,因为他知道,她在他身旁。无论遭遇什么变故,她都会在他身旁,都会紧紧抓住他,不与他分离。身旁江水奔流并不能阻止她将他带出水面带离险境的决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会毫不犹豫先进来将他抓住。这样的信心如此执着,全没有来由,却丝毫不会动摇。

    相比慕容若在水中的无能,朝衣的水性却极精,从来没有惧怕过水,可就在船翻的时候,却害怕得全身冰凉。翻倒的船使得水流加剧水花四溅,使她看不见慕容若落于何处。那一刻,从心头到指尖都冰凉一片,心慌得几乎跳出喉头。

    猛然扎入水中,不顾眼晴的不适,强行睁开眼,在流水中寻找,直到看到那熟悉的正在下沉的身影。他闭着眼晴并没有任何强烈的挣扎,也不曾慌乱呼救,朝衣一颗心猛然一紧,几乎没有吓晕过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他游去。她怨恨自己异乎寻常的缓慢,尽管,她从来没有游得像这一刻这样快过。

    直到游到他身旁,直到抓住他的衣衫,这一刻,心情尚没有丝毫放松。她是那样紧地抓住他,似想要抓住这灰暗生命中惟一的一缕阳光,不借竭尽整个生命的力量。

    带着他破开水面,忘了全身衣衫湿透、发散镊乱的狼狈,第一声问的是:“若少爷,你”后面的话忽然忘了说了,因为慕容若在这一瞬睁开眼晴,对她展开一个灿烂到连阳光都会失色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的。”微笑着说着天上地下最最理所当然的话。在鬼门关前打一个转,没有惊魂未定,没有感激莫名,没有千恩万谢,依然平静,依然安详。

    因为有她,他落水,她相救,如此自然,如此平常,如此全然的信任,没有半点疑惑,没有一丝惊慌,只因为知她在身旁,只因为知她必不舍弃他。

    朝衣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忘掉整个世界,抛开所有思想,只要投身在他的怀中,放声痛哭,不为悲伤,不为恐惧,不为痛苦,只为了他这一刻的笑容,这一句直响进她心灵深处的话语。

    可是慕容若的下一句话又把这种奇异的感受给吓飞了。

    “你真美!”

    朝衣全身一震,脸上一阵火热,手一松,慕容若惊叫一声,又往下沉。朝衣忙再次一把拉住他,但是一张俏脸已吓得煞白。

    不过相比之下,慕容若的脸色比她更难看,瞪眼又要发作“搞什么,怪不得人都说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千万别说出来,我只不过说你一声漂亮,你也不用杀我来灭口啊?”

    朝衣又羞又急,心中又纷乱如麻,哪里答得了他,只得带着他往岸边游去。

    慕容若自然没有丝毫挣扎地配合她,乘她心乱如麻之际,一双不老实眼睛只往朝衣脸上看,不但脸上带笑,就连眼睛里都满是笑意,越发令得朝衣心绪纷乱,除了脸如火烧,拼命往前游外,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

    在无人的大江上落水后历尽艰辛爬上岸的故事有千千万万,可十个故事中有九个上岸的地点是在无人的郊外。

    可怜的慕容若和朝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运,一样处在四野无人、全身湿透的尴尬境地里。

    慕容若是个大男人倒也罢了,朝衣身为女子,一身湿透,衣裳全贴在身上,动人的身姿曲线尽露无遗。最重要的是,江水将她脸上的脂粉全部洗净,露出一张清丽得像九天皓月,让人眼前一亮,无法不为之惊艳的绝色娇颜。

    倒也怪不得慕容若在江中谅艳,叫出声来。

    此刻离了江水,身处安全之地,慕容若的眼晴更是无论如何不肯自她身上脸上转开,肆无忌惮全没有半点君子之风大家气度地直视人家大姑娘的脸。

    朝衣一双手也不知该遮哪里才好,实实羞窘至极。

    慕容若总算还不是个完全没有品格的大色狼,不礼貌的眼晴狠狠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闭月羞花后,总算收了回来。知道此刻朝衣心乱,也不去扰她,手快脚快地就地生起一大堆火来,拖了朝衣来烤衣裳。

    好在包袱一直在朝衣身上,里面的换洗衣裳虽湿了,不过至少烤干了还可以换,两人虽手忙脚乱了一番,倒也不至于太过困窘。

    等到把全身上下打点得清清爽爽之后,慕容若有了闲工夫,自然围着朝衣转了七八个圈,然后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数落。其大意自然是责备朝衣锦衣夜行暴珍天物,长得这么漂亮,偏偏要画丑妆,不但掩饰姿容,顺带还折磨别人(也就是他慕容少爷)的眼睛,罪大恶极,莫过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这样哗哗哗哗,滔滔然如黄河之水,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正准备找口茶喝接着骂时,就听到一直坐在火前静静听他大发议论的朝衣轻轻地但也清楚地说:“我自小就长得清秀好看,人人都喜欢我。八岁那年,家乡道了洪灾,家人丧尽,被人贩子带到市集去买,幸得当时欧阳老爷经过,看我清秀可爱,就把我买回去,给同样年幼的小姐做伴。”

    慕容若其实并非特别在意容貌的人,朝衣故意以脂粉掩饰美貌,但看来并不丑陋。朝衣的本来面目虽然极美,但慕容若自小见多美人,早已视为平常,所以也并不曾色授魂飞,只是知道但凡天下女子,莫有不爱美者,朝衣既自掩美貌,情愿被人厌恶,其间必有不得已的苦处。慕容若不忍她多心烦扰,所以才刻意旁征博引胡搅蛮缠地胡说一通,无论她气也好笑也好,只要令她忘掉伤怀便可。但此刻听得朝衣如此开言,就知她必要倾诉心头隐密,便立时坐下,默然静聆,只用那温柔的眸光静静安抚她。

    “欧阳世家是大家族,家大业大,便是小姐身旁的一个丫头都还好吃好用,颇为享受。我年纪原小,人也好看,家中的主子又怜我凄凉,对我都颇慈祥。便是小姐少爷们也高兴有我这样一个伴儿,待我都很亲近。只是人渐渐长大,知道的事渐渐多了,便再不能如幼时那样单纯。我长得比小姐竟还略好看一些,年纪小时倒也罢了,可年事渐长,少爷们竟然更喜欢与我接触。其他世交的表少爷们来玩时也多喜欢和我说话。小姐有时就会不喜,时不时发些脾气,莫名地就会恼怒要责骂人。而当时,我还只有十二岁。只不过,在大家族中当丫头,十二岁已是不小的年纪了。十三岁的房里人、十四岁的姨太太也不在少数,我原又是个吃过苦的人,自然懂事得也早。于是我就常常刻意地用脂粉化妆把美丽掩去。开始时,只是做小小的改变,渐渐地化的妆就浓了、艳了,脸上的美丽也一点消失了。因为我很小心,一点点慢慢来,让大家每天看着渐渐习惯。所以大家也就都接受了我的样子,习惯了我的容貌,人们也就渐渐忘记我曾经的清秀了。毕竟当时还是孩子,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丑也不是什么奇事。我每天都小心地化丑妆,直到如今已有六七年了。”

    朝衣的声音平静而徐缓,却令得慕容若心中阵阵的不忍和疼痛。如此一个美丽的少女,却偏偏不敢以美丽示人,每天小心地掩饰着她的美丽,忍受着旁人厌恶轻视的目光,这其间的辛酸尽在这一番看似平静的话语中吧。慕容若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为她的遭遇而如此心痛,但这样如同身受的感觉却并不让他感到惊奇排斥,他默然,伸手,握住朝衣的手,向她微笑,一如往常,灿烂如阳光,温暖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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