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已到了。
冯焱焱,我把视线从路边的树梢上转移到她红润润的脸上,我说作古正经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喜欢你,骗你就是畜牲!
冯焱焱很冷静,不可能呷,她说,笑笑。
怎么不可能?我当然是盯住她质问。
你比我小,别人会说你找姐姐,晓得呗。
她似乎很介意知青们吊胃口时说的话。
那有什么?我说,冲动地望着她,那有什么?我又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大一岁呗?大一岁零九个月,她说,把目光从飘着几朵棉絮云的蓝天上降临到我脸上。我比你姐姐还大四个月。
不过是大一岁半罗?又不是大十岁半!
一岁半还不够呗?她瞥我一眼,我感觉到那种眼神里多少包含着一点爱意,很美。
一岁半有什么关系?我有些激动,别个还有大十岁的,我就是要爱你。我生平第一次对她使用了“爱”字。
冯焱焱又用那种眼神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在知青点喜欢别的男知青?
一个都不喜欢,走咧走咧。她不愿意听我表白了,站起身,弯下腰拾起土车的短扁担搁到肩上,一手把握着一只车把,直起腰,步子有点紊乱地朝坡下走去,吱呀吱呀的声音向两旁的树林里飘去,使树梢都颤抖了。
我很依恋这处地方,两旁是切开的山坡,山坡上全是年轻的杉树、油茶树和板栗树什么的,天蓝中有绿味,阳光也有点偏绿色。一条凸凸凹凹的泥巴路从我脚下向前面的田野上滑去,清冷的西北风就是从田野上滚滚而来的。我点上了一支浏阳河,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个姑娘表白爱情的地方,尽管这个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姑娘不肯听我进一步倾吐而打着土车先走了,但不知怎么地我没有失败感,当然就更谈不上懊丧和痛苦,我平静地瞧着一只大喜鹊落在前面的杉树上喳喳地叫了几分钟又飞走后,这才丢下烟蒂,推着土车往坡下冲去。
第二天上午,文叔和大队上一个“土”建筑师在我们知青花了近一年时间掘出的土坪上,用生石灰撒了许多条条框框,接着就指挥我们挖地基。于是我们一人一把锄头分散开踩进了那些条条框框里,当然就挥舞着家伙干起来。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觉得惬意。劳动使人出汗,挥了一气锄头,我脱了罩衣和毛衣,又抡了一气锄头便索性把毛背心也脱了,身上当然就只剩下件薄薄的白衬衫。北风从坡下一阵阵送来,我并没冷的感觉,但冯焱焱却担心我会感冒。
你只显身体好罗,等下感冒了我就喜欢。冯焱焱望着我说,还不穿上毛衣!
我这是第一次被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关心,心里就自然一惊。我抬起头瞧着她,想寻找她那两只明媚的眼睛里藏着的内容。冯焱焱却把目光抛到天上,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不冷。我说。
等你晓得冷就病了,她说,把罩衣穿上。蠢宝。
我坚持说,我自己晓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胁我,你以后就莫跟着我。那口气好象我是她的跟屁虫一样。
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有几分撒娇,这在她那张常常表现出端庄和好强的脸上当然就很不自然。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女性的娇媚!她的一对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阳下呈现淡淡的两个晕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没睡好。好好,我穿罩衣,边说,我又不冷,还热。我心里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心慌意乱什么的。她对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应。我望着她。
冯焱焱竟脸一红,一脸的不自然,当然就勾下头去挖土,还娇气地嘟着嘴儿。
冯焱焱。
嗯。她听话地昂起头瞅着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岁了,身体强壮得如一头水牛,脸上虽还残余着一点大孩子气,但同时又有了些男子汉的刚毅味道。农村里的太阳和充满牛屎、人粪及沤臭气味的空气似乎有点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很美很迷人。过两天我们一起回长沙去呗?
我国庆节回去过。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
看罗。她回答我,又低下头挖土。
那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不自然,还有点怕羞样地避开我,瞧我的眼神有些象方琳瞧我时的那种味道,虽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么明显得直奔主题,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冯焱焱的心田上占了一块面积。知青点的知青们当然都是洞察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让老满哥和我领着几个女知青去收那几块红薯地,因为红薯再不挖出来就会沤烂在土里。几个人就锄头箢箕扁担地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时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脚的宅地上,冯焱焱时不时在冬日偏绿味的阳光下扬起一张红润润的圆脸朝我这个方向张望。当然几个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个与冯焱焱一年下乡的女知青开我的玩笑说,你请姐姐呷糖,买双皮鞋送给姐姐,姐姐就帮你穿针引线。那时候长沙市提倡送一双皮鞋给媒婆以示感谢。
我当然不会送皮鞋。我是自己有点犹豫,她毕竟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这便是我这几天拿不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要你牵线,我对她说,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还不去说呢?又一女知青问我。
急什么,我会说的。我说,瞥了眼正把红薯往箢箕里捡的方琳,事实上我时常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话题往她身上一搭,我听眼镜鬼说你是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的?
嗯罗。她答道。
眼镜鬼说你跳吴清华台下掌声如雷。
你听他瞎扯!
你跳一段让我们欣赏看看。我说,红色娘子军我最喜欢看。
方琳就娇媚地一笑,当然就粲然得让我心动。跳罗,好玩呀。
我劝她说,不要怕羞罗。
歇口气歇口气,老满哥来了劲,望了眼几个人宣布说,现在我们欣赏方琳的舞姿,红色娘子军2623—12361—1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跳罗,我们伴唱,你跳。
几个女知青也鼓励方琳,方琳跳罗。
跳不得了,一年多没练功了。方琳说。
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满哥解释说,横竖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欢迎。
掌声于是就在山坡上响了几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说。随后,她试着想把她的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扳到脑门顶上去,结果,那只脚只板到齐肩头高的地方就终止了。我原先随便扳一下腿,脚背就到脑顶上了。她笑笑说,又扳了那么一下,但脚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点的地方就打住了。
这个舞蹈动作在我眼里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定格”仿佛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两条丰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动作时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娇媚的形态,一切的一切都极青春迷人。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么生气盎然的她,五个月后会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动作的地下永久长眠。把方琳埋在这块红薯地里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空气中充满了茶树林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满哥和另几个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锄头走到了山上,任务是掘一个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这里好不?我征求老满哥的意见说,你记得不,方琳在这块红薯地上跳红色娘子军?其实方琳那天并没跳红色娘子军。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
随便罗。老满哥说。
我当然就一锄头挖下去,撬开一块土,又一锄头挖下去于是又撬飞了一块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过饭,一支烟抽到半途上时,汪宇忽然起身说。
“你去你去。”文叔歪着头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满哥等七个知青于一九七o年建造的那幢知青点的原址前。还在文叔家聊天时,汪宇就从窗户里注意到这栋老知青点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诉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o年就拆毁了,门窗砖瓦都运去扩建了村小学。如今,原址上是一块种着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着一只废弃的尿桶,还有一只破烂的脸盆。他缓缓迈到从前夏天里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陆续站在那儿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个黑黑的圆洞冲着碧蓝的天空。汪宇伸出头朝黑洞内瞧去,不见水,井已经枯了。从前,与知青共饮这口井水的许多情景当然就海浪一般涌入了他的心田。“时间好快埃”他这么想,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老满哥,何平,严小平,方琳,眼镜鬼等等相继闪现在他脑海里直到他直勾勾地瞪着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