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的东西涂在梅吉的指甲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调动起来注意她,保证她没有机会把苦芦荟洗掉。当学校里别的女孩子们注意到这一无法遮掩的棕色痕迹时,她心里感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进嘴里,那味道是难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呕,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绢里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拣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艺儿擦得差不多尽净方才罢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这像伙比阿加莎嬷嬷的藤条要讲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抽梅吉,打的在厨房里到处乱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脸或屁股,只打腿。他说,打腿和打别处一样疼,但不会打伤。然而,不管苦声荟也罢,嘲笑奚落也罢,阿加莎嬷嬷和帕迪的鞭子也罢,梅吉还是继续啃她的指甲盖。
她和特丽萨安南奇奥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乐趣,是她赖以忍受学校生活的唯一的东西。坐在那里听课的时候,她渴望娱乐的时间快点到来,以便可以和特丽萨相互搂着腰,坐在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说个没完没了。她们谈的是特丽萨作为外国侨民的与众不同的家庭,谈的是她那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布娃娃,以及关于她的那些货真价实的柳木纹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时,她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托和盘了,一把茶壶、一个糖罐、一个奶罐和一个奶油罐,还有大小正适合于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丽萨还有数不清的玩具。她出生于一个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龄比她最小的姐姐还要小得多,这意味着她受到家里人的热情的、毫不掩饰的宠爱;从金钱上说,她父亲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的。每个孩子都是带着敬畏和羡慕来看待别的孩子的,虽然特丽萨从来也不羡慕梅吉的卡尔文教派1的禁欲主义的教养。相反,她同情梅吉。难道她连跑去拥抱和亲吻她的妈妈都不允许吗?可怜的梅吉。
1指法国宗教改革家约翰卡尔文(1509-1564)创立的教派——译注
至于梅吉,她简直没法把特丽萨满脸笑容、矮矮胖胖的妈妈和她自己那面无笑容、颀长苗条的妈妈相提并论,所以她从来也没想过:我希望妈妈拥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丽萨的妈妈拥抱我,吻我,虽然关于拥抱和亲吻的概念在她的脑子里远不如对那套柳木纹茶具的概念来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精致,如此细薄,如此美丽!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纹茶具,用那青花托盘里的青花茶杯给艾格厄丝喝茶该有多好啊!
在装饰着惹人喜爱的、奇形怪状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画的天花板的旧教堂里举行星期五祝福礼的时候,梅吉跪在那里祈求能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柳木纹茶具。当海斯神父高高地举起圣体匣财,圣体透过那中间的宝石镶嵌、闪闪发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隐隐看见了所有那些向它啊头致意的人们,并为他们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为她甚至没看见那圣体。她正在忙于因忆特丽萨的那套柳木纹茶具到底有多少个盘子哩。当毛利人在风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颂歌的时候,梅吉的思绪正盘旋在与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亚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青色里。1
1指梅吉一心想着青花茶具——译注
学年就要结束了。腊月和梅吉的生日预示着盛夏的来临1,就在这个时候,梅吉懂得了一个人想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正坐在火炉边上的一个高凳上,菲在把她的头梳成通常的上学时的样子;这是件复杂的事。梅吉的头发生来就有卷曲的趋势,她妈妈认为这是很幸运的。直头发的女孩子长大以后要想把又软又细的头发做成光亮蓬松的卷发那就有苦头吃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梅吉得把快长到膝盖的头发费力地缠在用旧白被单扯成的一条条的带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让菲解开旧布条,把她的卷发梳好。
1新西兰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译注
菲用的是一把旧的梅森皮尔逊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长又蓬乱的卷发,熟练地围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缕长发都卷成一个闪闪发亮的粗卷;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从发卷中间抽出来,再摇摇,将发卷展成一条长长的、浓密得叫人生羡的卷发。这样大约要重复12次,然后将前面的卷发束在一起,用一条刚刚熨出来的白塔夫绸打个蝴蝶结,系在头顶,这一天的头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别的场合卷一下头发外,都是扎着辫子到学校来的,但是在这一点上菲是不动摇的:那就是梅吉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梳卷发,不管每天早上要挤出这点时间来是多么的困难。要是菲认识到这一点的话,那她的好心就是无的放矢了,因为她女儿的头发在整个学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每天都梳卷发给梅吉招来了许多人的妒嫉和厌恶。
这种卷头发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经很习惯,不在意了,她从来不记得有不梳头发的时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缠住的发结,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满了泪水;她不得不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高凳,以防从上面掉下来。那是她学年的最后一个礼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刚刚过去两天,她紧紧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柳木纹茶具;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韦汉的杂货店里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价远远超过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财力。
突然,菲喊了一声,这一声是那样的特别,以致使梅吉从冥想中醒了过来;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们也都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来,他的脸惊得发呆;以前他从来没听到过菲这样束手无策地呼天喊地过。她手里接着梅吉的一把头发站在那里,梳子悬在半空,抽动的面部露出一种恐怖和感情突变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们一下子围了过来,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测梳带毛的那一面反手一击,把她的眼泪都打出来了。
"看哪!"菲敛声屏息地说道,将卷发举到阳光下,好让帕迪看得见。
那头发在阳光下闪着一片金亮亮的颜色,起初帕迪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发觉有一个小生物正从菲的手上爬下来。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头发,在闪亮的光线里他看清了,有许多小生物正在顾自忙个不休。每一缕头发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满了这种白色的小东西,这些小生物正在干劲十足地产出更多的一团团的小东西;梅吉的头发成了它们熙来攘往的繁忙场所了。
"她长虱子了!"帕迪道。
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都来看了一眼,而且像他们的爸爸那样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只有弗兰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头发,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则可怜巴巴地弯着身子坐在那里,不明白做了什么错事。帕迪在他那把温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来,直楞楞地望着炉火,使劲地眨着眼睛。
"准是从那个该死的达戈女孩那么传来的!"他转身瞪着菲,终于开口说道:"该死的杂种,这帮不干不净的猪猡!"
"帕迪。"菲喘着气,愤慨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骂人,孩子妈,不过我一起到那个该死的达戈人把她的虱子传给了梅吉,真恨不得马上就到韦汉那儿把那个脏得流油的酒吧砸个稀巴烂!"他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盖,怒火冲天地说道。
"妈,那是什么呀!"梅吉终于挣扎着说道。
"看,你这个小邋遢鬼!"她妈答道,一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你头上到处都是这些玩艺儿,都是从那个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儿来的!现在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肤上瞎撞着、要想找到一个多毛的地方的小东西;接着,她哭了起来。
当帕迪在厨房里踱来踱去高声怒骂的时候,弗兰克没用吩咐就拿来了铜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后,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后门内的墙上钉着一排钩子的地方,从钉子上取下了马鞭。
"我到韦汉去,菲,我要告诉那该死的达戈人,他的油煎鱼加土豆片干了什么好事!然后我要去见见阿加莎嬷嬷,告诉她我对她都有什么看法,竟然允许满身虱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学校里!"
"帕迪,小心点儿!"菲恳求道。"要万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么办?即便她身上有虱子,也可能是和梅吉一起的别人传给她的。"
"废话!"帕迪轻蔑地说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后台阶,几分钟之后,他门听到他那花毛马的蹄声在路上得得响起。菲叹了门气,一筹莫展地望着弗兰克。
"哦,我想,要是他不进大狱的话,就算咱们走运了。弗兰克,你最好把小子们都带进去,今天不上学了。"
菲把孩子们的头逐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弗兰克的头,又叫他照样检查了她的头发。没有证据说明其他人传上了可怜的梅吉头上的那种玩艺儿,可是菲不想碰运气。当洗衣用的大铜盆里的水烧开时,弗兰克取下了挂着的洗碟盆,倒进了一半热水,一半凉水。然后他走出门,到棚屋取来了一听没启口的五加仑装的煤油,又从洗衣房拿来了一条碱性肥皂,就开始从鲍勃身上干了起来。每个人的脑袋都先在盆里浸了浸,倒上了几杯煤油,并在又湿又油腻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涂满了肥皂。煤油和碱性肥皂起作用了,孩子们连哭带嚎,把眼睛都揉红了;他们抓挠着又红又痛的头皮,狠狠地威胁着要向所有的达戈人报复。
菲走到针线篮那儿,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大剪子。他回到梅吉身边。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但梅吉还坐在凳子上,没敢动窝。菲手拿剪子站在凳子边上,注视着那飘垂着的美丽的头发。接着,她动手剪了起来——咔嚓!咔嚓!——直到所有的长卷发闪着亮光蓬乱地堆在地板上,梅吉那雪白的头皮深一块、浅一块地从头上露出来。这时,她眼中间动着疑惑的光芒转向了弗兰克。
"我得把头发都剪光吗?"她嘴唇绷得紧紧地问道。
弗兰克伸出了一只手,不以为然地说道:"哦,妈,不一定非得这样吧?要是用煤油好好浸一浸也就可以了。别剪光了吧!"
于是梅吉被带到了案桌的旁边,她端着盆,他们往她的头上一杯一杯地倒着煤油,用那有腐蚀性的肥皂在她剩下的头发上搓洗着。在他们终于觉得满意了的时候,她那为了防止皂碱流进去而紧紧闭着的眼睛几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和头皮上起满了一排排小疮。弗兰克把掉在地上的卷发扫到了一张纸上,扔进了铜火炉里。然后把扫帚杵进一盘煤油中。他和菲也把自己的头发洗了,碱皂烧灼在皮肤上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接着弗兰克拿出了一个桶,用洗羊药水刷洗厨房的地板。
当厨房像一个医院似地消过毒以后,他们来到了卧室里,揭起了每张床上的被单和毯子。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花在煮、柠和晒晾家里的单子上了。褥垫和枕头都挂在后栅栏上,用煤油喷过;起居室里的小地毯也彻底拍打了一遍。所有的男孩都被叫来帮忙,唯独免了梅吉,因为她的脸都丢光了。那慢慢地走去,躲到了谷仓的背后,哭着。擦洗、灼热感和水疤使她的头皮直跳。她羞愧难当,在弗兰克来找她的时候都不敢看他一眼,他也没法把她劝回屋里去。
最后,他不得不使出蛮劲,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了回来。傍晚前,帕迪从韦汉镇回来的时候,她躲在一个角落里。他看了一眼梅吉那剪过的头,泪水夺眶而出;他坐在他那把温莎椅里,摇晃着,两手捂住了脸,而全家人都站在那里,交替地换着脚,恨不得自己是在别的地方。菲泡了一壶茶,在帕迪缓过劲来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
"在韦汉出了什么事儿?"她问道。"你可去了好长时间了。"
"我用马鞭抽了那达戈人一顿,把他扔进了马槽里,这是一件事。接着,我瞧见麦克劳德站在他的铺子外面看,于是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麦克劳德招来几个小酒店里的小伙子,我们把那些达戈人都扔进了马槽,女人也不例外,又往里面倒了几加仑洗羊药水。然后我赶到学校里去找阿加莎嬷嬷,我跟你说,她一口咬定,她什么都没瞧见过。她把那个达戈女孩儿从座位上揪了出来,查看她的头发。那真是再定准不过了,她满头都是虱子。于是她就把她赶回家去了,并且告诉她,头发不弄干净就不许回来。我离开了她,而德克兰嬷嬷和凯瑟琳嬷嬷把全校每个人的脑袋都检查了一遍,结果找出了好多长虱子的人来。那三个修女在自以为没人看到她们的时候,也发狂似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回忆着。接着他看见了梅吉的头,便又冷静了下来。他严密地瞪着她。"至于你,小姐,再也不准和达戈人或你哥哥们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他们太坏了,不配和你玩。鲍勃,你听着,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你和咱们家的孩子以外,不许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听见没有?"
鲍勃点点头:"听见了,爸。"
第二天早晨,梅吉惊恐地发现,她也得像平日一样去上学。
"不,不,我不能去!"她呜咽着,双手捂住了脑袋。"妈妈,妈妈,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学校去见阿加莎嬷嬷!"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妈妈答道,毫不理会弗兰克那恳求的目光。"这会给你个教训。"
于是梅吉出门上学去了。她拖着两腿,头上包着一块棕色的印花大手帕。阿加莎嬷嬷根本没注意她,可是在玩的时候,别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了她的毛巾,看看她是副什么模样。她的脸只是略微受了些影响,但她那去了遮盖的头却难看之极,发炎肿痛的伤口流着分泌物。就在这时候,鲍勃瞧见了这情形,他赶了过来,把妹妹领到了板球场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你难道没注意到她们吗?梅吉,"他粗鲁地说道,拙笨地用头巾把她的头围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倔强的双肩。"这些可恨的小丫头片子!要是我想到从你的头上抓出几只虱子留着就好了;我相信,虱子还会有的。等到人人都忘记了这事的时候,我就往几个人的头上撒它一把。"
其他几个克利里家的男孩都围在梅吉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保护着她,直到钟响。
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安南奇奥到学校来了一会儿,她的头也被剃了。她想打梅吉,可是那些男孩子们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挡开了。她退走的时候,用力向空中举起了右臂,拳头握得紧紧的,左手用一种迷惑人的,神秘莫测的手势拍打着二头肌。这手势无人懂得,可男孩子们都费尽心机地把它记了下来,以备将来派用场。
"我恨你!"特丽萨尖叫着。"因为你爸整了我爸,他只好从这个区搬出去发!"她转过身去,哭嚎着从操场上跑走了。
梅吉抬起了头,两眼冷冰冰的,她是在学着做人呢;别人怎么认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完全无关紧要的。别的女孩子都躲着她,一半是因为她们害怕鲍勃和杰克,一半是因为她们的家长都听说了这件事,所以吩咐她们躲远一点儿;和克利里家搞得太热了常常是要惹麻烦的。这样,梅吉在校的最后几天,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在处处受人冷眼的情况下度过的,也就是说她被完全排斥在外了。甚至连阿加莎嬷嬷都尊重这一新的策略,她转而向斯图尔特发泄她的怒火了。
就象生日恰好在要到学校上课的所有孩子一样,庆祝梅吉的生日也推迟到了星期日,一天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柳木纹茶具。这套茶具摆在一张做工精致的漂亮的深蓝色桌子和几把椅子上,这是弗兰克在他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做成的。艾格尼丝坐在两把小椅子中的一把里,穿着菲在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制做的深蓝色的新衣服。梅吉忧郁地望着每一件器皿周围的蓝白相间的图案;望着那奇形怪状的树,上面挂着滑稽可笑的、蓬蓬松松的花;望着那装饰华丽的小宝塔;望着那对奇怪的一动不动的鸟儿和那些不断地从拱桥上飘渡的小人,它的迷人之处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她模模糊糊的懂得家人为什么要倾其囊箧给她买来这些他们以为她最喜爱的东西。因此,她尽其职责,在小方茶壶里给艾格尼丝泡茶,作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这套茶具她后来又继续用了几年,从来没有打碎过一个,也没碰出过一个缺口。谁都根本没想到她讨厌这套柳林纹茶具、那蓝色的桌椅和艾格尼丝的蓝衣服。
1917年圣诞节的前两天,帕迪带着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星期的报纸和一摞书回到了家里。但是这一次报纸比书显得更重要。它的编辑们已经根据极其偶然才能到达新西兰的五花八门的美国杂志中获得了新的构思。整个报纸中间都是战争的特辑,上面有一些澳大利亚、新西兰军团强攻加利波利1的那防守亚密的悬崖的模糊不清的照片;热情赞扬对阵士兵勇猛无畏的长文;自从开始颁发维多利亚勋章以来,所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受助者的特写,以及一幅很有气派地占了一整版的刻蚀画,画的是一位澳大利亚轻骑兵骑在他的战马上,马刀在握,他的垂边帽翻边上插着长长的、闪闪发亮的羽毛。
1加利波利是土尔其达达尼尔海峡西边半岛及其要塞都市——译注
弗兰克一有空就抓起报纸,贪婪地读着那些特辑,沉浸在他的好战的无聊议论之中,眼中闪动着可怕的光芒。
"爸,我想去!"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把报纸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
菲猛地转过头来,炖着的食物溅了一炉顶,帕迪从他那把温莎椅中直起腰来,连书都忘记了。
"你还太小,弗兰克。"他说道。
"不,我不小了!我都17岁了,爸,我是个男子汉了!为什么当德国鬼子和土耳其人像宰猪似地残杀我们的人的时候,我却稳坐在这里?这是一个克利里家的人尽点本份儿的时候了。"
"你不够岁数,弗兰克,他们不会要你的。"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们会要的。"弗兰克马上反驳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帕迪的脸。
"可是我极力反对,眼下,你是家里唯一干活儿的人,我们需要你挣来的钱,这你是知道的。"
"可在军队里他们会付我饷金的!"
帕迪大笑起来:"兵老爷挣的钱吗?在韦汉当个铁匠比在欧洲当兵挣的钱多得多啊。"
"可是我会升上去的,也许我能有机会干得比一个铁匠更有出息呢!爸,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扯淡!老天爷呀,孩子,你不知道你净在说些什么。战争是可怕的。我是从一个经战千年的国家来的,所以我知道我正在说些什么,你听到过人家谈起过布尔战争吗?1你到韦汉镇去得够多的了,下次听着点儿。不管怎么讲,我有这样的印象,那些该死的英国人利用澳新军团当炮灰,送到敌人的枪口下,放到他们不想浪费他们自己的宝贵军队的地方去。看看穷兵黩武的丘吉尔是怎样把咱们的战士送到象加利波利那种无济于事的地方去的吧!五万人中间阵亡了一万!是十个人中阵亡一个人的两倍啊。
1布尔战争是1899年到1902年布尔人(非洲南部荷兰人的后裔)与英国人的战争,布尔人战败——译注
"你干嘛要替老祖国英格兰打仗去呢?她除了叫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去流血送命之外,她给了你些什么?要是你去英国的话,他们会因为你是个移民而看不起你的。安扎隆没有什么危险,澳大利亚也没有危险。胜利了也许对老祖国有很大的好处;但现在是有人为它对爱尔兰的所作所为而给它点儿颜色看看的时候了。要是德国皇帝一直打到河滨街去1,我保准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1英国伦敦一街道——译注
"可是,我想去当兵,爸!"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弗兰克,但是,你不准去当兵,所以你最好是把这个想法打消算了。你还不够当兵的个头儿呢。"
弗兰克的脸刷地涨红了,嘴唇抿了起来;个子矮小正是他的痛处。在学校的时候,他一直是班上最矮的学生,因为这个他打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架。最近,一种可怕的怀疑开始侵入他的身心,因为他到了17岁,他还是五英尺三英寸高,和14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也许他不再长个儿了。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身体的精神所忍受的痛苦、过度的紧张、锻铁、以及徒劳无益的希望。
打铁这个行当使他获得了与他的身高不相称的体力。如果帕迪不是有意识地为弗兰克这样性情的人选择了这个职业的话,那他就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了。17岁的时候,他个子矮小,气力过人,打起架来从未败过北,这在整个塔拉纳基半岛上已经是大名鼎鼎了。在他打架的时候,愤怒与他所遭受的挫折就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加之他体格健壮,头脑敏捷,性子暴烈,并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就连当地个头最大、体力最强的人也无法与之抗衡。
那些个子越大、越是强壮的人,弗兰克就越想看到他们拜倒在尘埃。与他不相上下的人对他退避三舍一因为他好寻衅是尽人皆知的。近来,由于他总是四处找人挑战,因此他在年轻人中离群了。当地的人至今还在谈着他当年把吉姆柯林斯打的皮开肉绽、头破血流的事,尽管吉姆柯林斯有22岁了,不穿靴子站着也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连马都举得起来。弗兰克的右臂打断了,肋条打折了,可他还是接着打下去,直到把吉姆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脚下方才罢休;他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没把吉姆失去知觉的脸踢扁。弗兰克的胳膊刚一痊愈,肋骨上的绷带刚一解下,他就到镇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马举了起来,这仅仅是为了说明并不只是吉姆才有这个能耐,能否把马举起来并不决定于一个人的高矮。
作为这种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兰克的名声,也颇为理解,弗兰克之所以打架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尊重,尽管当打架影响了铁匠铺里的活计时,他还是要发怒。帕迪自己也是个矮个子,他也曾经用打架来证实自己的勇气。但是,在他的爱尔兰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达新西兰的时候——这地方的男人个头高一些——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因此,他从来没像弗兰克那样为自己的高矮而伤过脑筋。
现在,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孩子,试图去理解他,但却理解不了。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对他的歧视,但在几个孩子中,弗兰克还是最不讨他喜欢的一个。他明白,他使菲很伤心,也明白她在为他俩之间的这种无言的对抗而忧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对菲的爱也无法克服他对弗兰克的恼怒。
弗兰克张着他那双短短的、好看的手护着那张摊开的报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帕迪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既恳求、又倔强得不屑于恳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这简直是一张外人的脸!既没有克利里家的特征也没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征,也许他眼睛周围那点像菲的神态是个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时就能像弗兰克的眼睛那样闪闪发光的话。有一点这小伙于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气。
帕迪一提到弗兰克的个子,这个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着炖兔子肉,就连休吉和杰克在这场尴尬而不自然的谈话中也蹑手蹑脚起来。梅吉拒绝吃饭,一个劲地看弗兰克一就好象他随时会从眼前消失似的。弗兰克不紧不忙地吃完了饭,一到能走的时候,就说了声"对不起"离桌而去。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从柴堆那边传来了斧子的沉闷的砰砰声。弗兰克正在劈着那些帕迪带回家存着过冬用的、燃烧缓慢的硬圆木。
在大家都以为梅吉已经上了床的时候,她悄悄地抓出了卧室的窗户,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柴堆。这个地方对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气是非常重要的:大约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满满腾腾地铺着一厚层木片和树皮,一边是高大的圆木垛,那里是还没有劈小的木头;另一边是劈得大小适合于火炉炉膛的整整齐齐的木柴,堆在那里象是一堵拼花的墙。在这片空场的中央有三个根须犹在的树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时用的。
弗兰克并没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对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圆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宽的墩子上去。这根躺在地上的圆木直径有两英尺,两头钉着大铁钉,使它不能移动;弗兰克叉开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脚下的圆木一劈为二。斧子在嗖嗖地飞舞着,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里上下滑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只见那斧子忽而被光闪闪地举过头顶,忽而银光一闪,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铁的木质上砍出一个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叶木那样轻而易举。劈下来的木片四处乱飞,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兰克的光着的胸前和背后流沿着;他把手绢缠在额头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站在木头上往下劈是个危险的活儿;错了节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只脚砍下去。他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带,吸收着从胳膊上流下来的汗水,可是他那灵巧的双手却没戴手套,轻巧地抓着斧把,表现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边的衬衣和汗衫旁边蹲了下来,满怀敬畏地看着。旁边放着三把备用的斧子,因为即使用最锋利的斧子来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变钝的。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将斧子拉到了膝盖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兰克那样劈木头。斧子沉得厉害,她几乎举不动。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单刃的,锋利得吹发可过,这是因为劈按本用双刃斧太轻了。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从中穿过,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松垮的斧子头使起来会脱落,像重磅炮弹似地凌空飞起的,能致人以死命。在越来越昏黄的光线中,弗兰克几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梅吉以长期练就的本领不费力气地躲避着飞来的木片,耐心地等待着他去发现她。圆木已经劈开一半了,他喘着气,转身到了另一头,接着,他又抡起了斧头,开始劈另一头了。为了省损失木料和加快进度,那劈缝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圆木的中心时,斧子头完全砍进去了,大块大块楔形的木头在离他身体越来越近的地方飞起来。他全然不顾,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轰的一声那圆木断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为在斧子砍到最后一下以前,他觉察到那圆木差不多就要断了。在那木头向肉垮落下去的时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这并不是快乐的微笑。
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这时他看见他的妹妹穿着整洁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边,一会儿解开扣子,一会儿扣上扣子。更为新奇的是看见她的头发并不像往常一样用手帕扎着,而是成了一团团短小的卷发,不过他断定男童发型对她来说是适合的,希望她能保持这种发型。他向她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斧子横在膝头上。
"你这个小蠢货,你是怎么出来的?"
"斯图睡着以后,我就从窗口抓出来了。"
"你要不注意的话,那你就会变成象男孩儿一样的调皮丫头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儿玩总比我自个儿一个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着一根圆木坐了下来,疲倦地把头转向她。"怎么回事儿,梅吉?"
"弗兰克,你不会真走,对吗?"她把那指甲盖咬得不象样的双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她张着嘴,因为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鼻了已经堵死了,不能顺畅地呼吸。
"我也许要走的,梅吉。"他温和地说道。
"哦,弗兰克,你不能走,妈和我需要你!说实话,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这话使他痛苦,他还是笑了笑,因为她是在无意中说着与菲所说过的同样的话。
"梅吉,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才是。人家总是教我们克利里家的人,要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决不能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们应该能够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我想走,因为我17岁了,到了我自己谋生活的时候了。可是爸说不行,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里。而且,因为我还不到21岁,所以我得按爸说的那样做。"
梅吉认真地点了点头,试图理清弗兰克对她所作的解释的头绪。
"哦,梅吉,我认真地考虑了很长时间。我是要走的,这是肯定无疑的。我知道,你和妈妈会想念我。可是鲍勃很快就长大了。爸和弟弟们是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爸感兴趣的不过是我挣回来的钱。"
"那你还喜欢我们吗?弗兰克?"
他转身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着,抚摸着她,痛苦中掺杂着高兴,但更多的是伤心、悲苦和渴望。"哦,梅吉!我对你和妈妈的爱比他们全都加在一起还多!天啊,为什么你不大一点儿,使我可以和你谈谈呢?也许你这么小反而更好吧,也许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开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头靠着圆木,前后摇晃着,他的喉咙和嘴在抽搐着。接着,他望着她说,"梅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更懂了。"
"求你别走,弗兰克。"她重复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呜咽:"哦,梅吉!难道你听到了什么吗?哦,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见我的事对谁也不能讲,听见了吗?我不想让他们认为你很清楚这些事。"
"我听清了,弗兰克,我全听清了,"梅吉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着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诉他象假如弗兰克走了,家里还能有谁说出这类未加思量的心里话之外,她也讲不出更多的东西。他是唯一分开钟爱她的人,是唯一举她、抱她的人。在她还小的时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从她一上学,他就不再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上了,也不让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了。他说:"梅吉,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而妈呢,老是那么忙,那么累,整个儿身心都放在孩子们身上和家务上。和她最贴心的是弗兰克,弗兰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颗灿烂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从坐着和她谈话中体会到乐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万物。
自从艾格尼丝掉了头发那天以后,弗兰克就无处不在了。尽管她遇到不少伤心事,但哪一件也没有伤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条,还是阿加莎嬷嬷,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因为还是弗兰克能给她慰藉呢。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话,弗兰克,那也没什么。"
"梅吉,你该睡觉去了。你最好在妈妈查铺以前回去。快走吧,赶快!"
这个提醒把她脑子里的事全赶跑了。她赶紧低下脸,提起了睡衣的后摆,把它从两腿之间抽了过来:她跑着的时候就像提着一条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双脚踩着木条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兰克走了。当菲把梅吉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她又严厉又干脆。梅吉像是让热水汤了一下的猫似地跳了起来,自己动手穿着衣服,甚至连那些小扣子都没用人帮忙扣。
在厨房里,男孩子们都闷闷不乐地围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兰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进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儿,吓得牙齿打颤。早饭以后,菲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全都赶到外面去了。在谷仓后面,鲍勃把这一新闻透露给了梅吉。
"弗兰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气。
"兴许,他只不过是到韦汉去了。"梅吉猜道。
"不会的,你这个笨蛋!他跑去参军了。啊,我希望我也长得够个儿,跟他一块去!这个走运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还留在家里。"
鲍勃耸了耸肩:"你真是个丫头片子,我就知道黄毛丫头会这么说的。"
梅吉没有理会这句普普通通的挑衅话,她顾自走进家去找妈妈,想问问她能够做些什么。
"爸上哪去了?"在菲让她去熨手帕的时候,她问道。
"上韦汉镇去了。"
"他能把弗兰克带回来吗?"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这个家里保守个秘密简直是办不到。不,他心里也明白,在韦汉是抓不到弗兰克的,他到那儿是给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军队拍电报去了。他们会把他送回来的。"
"哦,妈妈,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他!我不愿意让弗兰克走!"
菲把搅乳器里盛的东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两块木拍板使劲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黄色的奶油。"咱们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就因为这个爸才去想法让他们把他带回来的。"她的嘴颤抖了一会儿,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可怜的弗兰克!可怜哪,可怜的弗兰克!"她叹息着,这一声叹不是冲着梅吉的,而是冲自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要替我们还孽债。可怜的弗兰克,事事不称心"这时她发现梅吉停手不熨了,于是就闭了口,不再言语了。
三天以后,警察把弗兰克带了回来,送他回来的警士告诉帕迪说,他反抗得很厉害。
"你们倒真有个打架的好手!当他看到军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发觉了他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阶,跑到了大街上,后面有两个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运气坏,正碰上一个巡逻的警官的话,我估计又得叫他跑脱了。他还狠狠地干了一架呢;用了五个人才把手铐子给他铐上。"
他边说着,边解下了弗兰克身上那沉重的铁链,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门。他被帕迪的身子绊住了,他马上往后退缩着,仿佛这种触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们躲在离大人20英尺远的房子边上,观望着,等待着。鲍勃、杰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兰克再干上一架。斯图尔特只是文静地观看着,这文静出自那颗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灵。梅吉两手捂在脸蛋上,由于非常害怕有人会伤害弗兰克而揉搓着脸颊。
他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凶狠而又阴沉的目光镇住了他,那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严峻,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兰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气冲冲了,自从那天以后,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兰克说话。但是,弗兰克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面对那帮孩子们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气勃勃的鸟被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赶了回来,翅膀被剪去,歌声被茫茫的沉寂吞没。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间查铺过去之后。才爬出了敞开的窗口,向后院走去。她知道弗兰克会呆在什么地方,他高高地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平安地躲过了窥探的眼睛和他的父亲。
"弗兰克,弗兰克,你在哪儿?"当地拖着脚步走进了悄然无声的黑沉沉的谷仓时,她小声地喊道。她像个动物一样用脚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况不明的地面。
"我在这边,梅吉。"传来了他疲倦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完全不像弗兰克的声音了,既无生气又无热情。
她顺着声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干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胸膛。"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她说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里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还低,然后把头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头发,低声地哼唱着。谷仓里一片漆黑,无法看见她,但这无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开了闸门。他流泪了,身子痛苦地扭动着,他的目光打湿了她的睡衣。梅吉没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有些东西已经相当老成了,已经像一个女人那样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时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欢乐了;她坐在那里,轻轻地摇着他的脑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直到他的悲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