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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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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半导体绝对赶不上导体的灵敏度呢。结果怎么样?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好玩不好看。也许有一天你一定要问我什么才好看,可惜到目前连人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很多。比如飞吧,飞就很好看。”

    有几只麻雀被叶龙北信手从鸡群中轰了起来。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高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身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而叶龙北的胡言乱语却能顷刻打乱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闭眼便是黑鸡白鸡和鸟的飞翔,她回忆着那一只只鸡的形象,对比着她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脸色,还有她们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鸡能赶快为她的同类做出姿态,为什么她不能下蛋?她一定会,那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鸡,叶龙北突然在她身后说。眉眉吓了一跳,因为叶龙北正说着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她镇静住自己。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鸡不下蛋?”眉眉问。

    “一样,什么都一样。鸡下蛋是这样,一切自然现象也是这样。”叶龙北说。

    “那,砖缝不是很直吗?”眉眉指着方砖院子说。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缝都有数不清的自然弯曲。”叶龙北说。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摇头。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吸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见的充盈着骨血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身上绕过去的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鸡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于是在司猗纹眼里鸡也成了人间的邪恶,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鸡的——被叶龙北研究。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高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高指示说得好,在拿枪的敌人消灭后,这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满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床上不动。司猗纹明显地感到,眉眉的红脸并不是心虚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纹还要恼怒的恼怒。她预感到终有一天这恼怒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34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鸡的追赶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线和曲线,一切都如同过去,她率领起众人。大旗在她身后一身油墨味儿,他不时带给她一张“特大喜讯”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了话。那也许是一张高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奶奶,也许是一张被射进山洞的阳光照耀着的大春和喜儿。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提壶倒茶的阿庆嫂这些早已为人熟知的形象并不珍奇,他们是全民的榜样,也是全民共用的装饰。在大旗和眉眉之间,这馈赠的意义远在榜样和装饰之外。这是馈赠,却不能说普通。假如从前那些书的收藏家们极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获得便是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色挺真。”这又仿佛国外那些名画收藏家了,他们就是把具备这些条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价值的目标。有些印刷品收藏家为了买到印刷机上第一张伦勃朗,不惜倾家荡产;而一张缺版的鲁本斯据说可以换一幢中世纪别墅。在一家博物馆里一张套版有误的裸体玛哈总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并论。虽然这些关于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许多年之后才听说,然而现在当大旗把这头一张,把这红版的不准馈赠给她时,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它们那非比寻常的价值。既是第一张,又是仅仅一人的获得,它们的价值又何止是连城呢?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入她的小床头柜,表面再遮盖些衣服。慢慢地,她这小柜里已经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讯”和那些价值更高的馈赠。引起司猗纹注意的正是这些使眉眉激动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馈赠。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纹少见的。这又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入包围圈再见分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里婆婆思路敏捷可随机应变,也许出门前准备买柿子椒,可当她发现今天的茄子从价钱到质量都优于柿子椒时,就改变主意买回茄子。这种聪慧的家庭妇女所具备的随机应变是眉眉不具备的,如果开火门、添火、倒炉灰、洗碗是粗活儿,那么采买便是细活儿了。婆婆干细活儿,眉眉干粗活儿,这不成文的规定早就在她们之间形成、延续,这会儿婆婆却将粗活儿细活儿一起摆给了眉眉。现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责怪她不开火门之后又提出买菜,是专门为了提示天到这般时候家中活计的堆积情况,真到做饭时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务。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说着,在一个小学生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白地告诉了他,而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身体上那足以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于明白这便是人间的最大残忍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说碰见了坏人。后来她先把一切告诉竹西,竹西又告诉了司猗纹。

    无论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灵上种下了什么,它毕竟是个遥远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纹就运用这遥远的意外作为对她玩味的开端。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重提这人间的残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马小思作证”这重提使她头脑发胀,太阳穴怦怦跳着,一身的热血就要从那里迸射出来。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她问。

    “我是说天下有坏人。”司猗纹说。

    “那是我吗?”眉眉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坏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净背着我做事。”

    “怎么背着您?你说!”眉眉质问司猗纹,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她不自觉地把“您”变成了“你”

    “你嚷什么?”

    “就嚷!”

    “不用。”

    “怎么不用?”眉眉语无伦次着。

    “我问你,近来你还写日记吗?”

    “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司猗纹从床上坐直身体。

    “就管不着!”

    “好,这咱们以后再说。”司猗纹说“你不写了还有那份政治热情?”

    “不写了怎么着吧?”

    “我再问你,你那小柜里放的是什么?”

    司猗纹到底亮出了“干货”这“干货”也确把眉眉打了一闷棍,不知为什么,只有当婆婆提到她的小柜时她才哑口无言了。同时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认为是秘密的小柜,早已是向婆婆敞开的一个展览馆。纵然你每天每天都锁得牢牢靠靠,也挡不住别人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现在她恨不得扑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断让鲜血流个遍地,让这房子这床上出现一番伊万雷帝杀子那样的恐怖情景让那情景骇得所有人四处逃散。但她迈不开步抬不起胳膊张不开嘴。

    司猗纹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狼狈这狼狈的孩子,总算得了一种彻底的轻松——应该是解脱。她斜过身子从床头柜上够过一支烟,故意显出舒心地抽起来。她那举着烟的手很美,举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纹轻轻吐着烟雾“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说,在你这个年龄不要学得那么复杂。”

    “复杂”是那个时代用来对付人的最严峻的贬义词了。复杂,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一切的污点、一切的疑点、一切的难点、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愿被人所知。复杂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一个人的不可救药。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的一团乌云一种灾难。

    可是当人们都习惯地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人间的邪恶来恐吓复杂的人类时,又有谁能出来证实那最最简单的道理:简单就好吗?简单就是人类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吗?一个简单的自来水管有了龙头的复杂,才导致那水可流可止;电灯开关的复杂才使简单的导线可截可联,于是你可以信手开灯关灯,信手放出水管中储备着的水洗涮、饮用。还有什么?抽水马桶的水箱,汽车的消声器,时钟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车的闸皮,飞机的起落架,生炉子时的一把芭蕉扇,人类服装上的纽扣、腰带都为原来的简单增添了复杂。正是因了这复杂的被发现,从前的那些简单对人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然而复杂还是人的羁绊,它压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就是当外婆以“复杂”为武器对她施行打击时,她在这场迂回战中才走向彻底的失败。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当一个歪在床边的女人把一支香烟高高举起时,一个站着的女孩眼里却涌出了泪花,那是对“复杂”而生的恐惧的泪花。

    余下的问题显得既简单又复杂,司猗纹为了使眉眉彻底就范,坚持要写信把那小柜子里的秘密作为证据告诉眉眉的妈妈。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泪水请求她不要这样做,她宽宏地答应下来,条件是眉眉买菜要去问问北屋的姥姥带什么东西不带。

    她去了北屋,从南屋到北屋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那不是直线世界上真的没有直线,她忽然想起叶龙北说过的胡话。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收到了妈一封长信,信的要点也是希望她在这个年纪要读革命的书,听婆婆的话。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那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来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轻洒过眼泪。原来那背叛者比她复杂得多。这天的晚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当着全家说:“你们谁见过被烧焦的奶头?我见过!一大团,粘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朝竹西、朝庄坦、朝司猗纹比画了一个不小的体积。

    这比画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过眉眉的脑门,发现她又在发烧,她凭着经验,像给她的成绩打分一样估出了一个不算低的度数。然后他们强行把她按在床上,竹西喂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虽然她知道她还不到用镇静剂来镇静自己的年纪,她还是给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医生为病人开处方时,在“年龄”一栏里,对于大人一般都习惯地写作“成”那“成”字大多写得很潦草,有时像“我”有时什么也不像。

    附:眉眉几段中断了的日记。

    x年x月x日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这句话说出了一个革命者要革命,就必须团结广大革命群众。一人红,红一点是没有用的,革命是不会胜利的。一花独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一个革命者,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就必须做百花中的一枝,共产主义的一员。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团结全院革命群众一起前进。

    x年x月x日

    无产阶级的“公”与资产阶级的“私”的斗争是每时每刻存在着的。

    头脑这个阵地,无产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必去占领,在这个方面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我要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去占领自己的头脑,不断斗私批修,不断前进。

    x年x月x日

    我们是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美帝、苏修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呸!梦想!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装的纸老虎有什么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

    35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肉眼所能看见、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如同茁壮的玉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yīn道上,那橘黄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灯光把一团团中国槐浓密的树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红,我为什么不能到树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树梢上行走你连飞都会。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上走的幻想。虽然你早就离我而去,但我总在追赶你就像追赶我自己,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追上我。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还是路在走我,那也许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身就像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的叶脉。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像欣赏阳光下的叶脉一样为胡同动情;当我心情坏时我觉得盘错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挂挂滑腻的灰色肠子使我不愿置身其间提心吊胆地蠕动,宛若攀附在肠壁上的寄生虫。你对我说忘了那个晚上吧忘了路灯下爆炸的那个惊吓。做了母亲的马小思笑着谈起那一幕说那纯粹是胡同里的特产,再也没有比胡同更有利于那些玩意儿展示的场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灯——那不可少的路灯,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方便。后来马小思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小石头,遇见他们她就抛过去一颗并且骂上一句脏话。见多不怪了马小思,马小思很潇洒。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罪恶、肮脏、阴险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呕吐就手脚冰凉我是多么脆弱。在后来我有时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么?我了解了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间的一切人间的最后一幕屏障,我以为我是出奇地复杂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么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件东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并没有使我那坚厚的“纯洁”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后当我听见念初中的小玮回家来平静地说着精子与卵子相遇什么的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那些古怪的疒参人的字眼儿是我在她的年龄闻所未闻的我为什么拒绝看那解剖图,惧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条条射线?那不是我要拒绝那是我的纯洁要我拒绝,我那积攒了好几千年的纯洁,那悲凉的纯洁,那自信得足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纯洁正是你惊吓了我也许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面被惊吓着一面变成女人的。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洗澡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脱光了衣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性眼光的注视来到老女人面前听候她的申斥,她问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不是厂里的工人为什么来这儿洗澡因为这儿便宜吗便宜可不是便宜给外人的你低着头,忍受着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对你通身的扫射,忍受着老女人那憋闷了几百年的过瘾的数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于同性中间那一份孤立无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狈和难堪。再也没有比一个女裸体直面另一个更残忍的现象了,那是一种寒冷的悲愤一种尖酸的尴尬,那并不亚于胡同里的特产。

    你是多么不愿意叫她看见你。

    我不想叫她们看不等于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看,爱情和身体和身体的暴露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性的那一部分是多余那东西只有流氓才有,爱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为流氓而造就成那样的。

    这是一种精神眉眉,灵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马小思那样冲着那样的人扔小石头。我常常觉得他们是人类的胚胎是人类未经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里那个老女人。当我长大成人后我不觉得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没有步入人类的什么,或者他们是人类不可避免的隐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种隐私。

    灰色胡同永远封闭着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绝着世界的注视就像没有门窗的通道。但当你破门而入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视太多太多。这封闭的注视或者注视的封闭压抑着你怂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长起来你被惊吓过却从来没有被惊醒过。当你怀着茫然的优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岁月时你仍然觉得那胡同里的隐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终生大敌。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着暧昧潜伏着隐私的胡同你成长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着那个严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叹着自己被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带了来。你不能不认可那隐私那老女人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蛮的暴露正是无限懦弱的自卑的确是一种自卑,是一种强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过去的自卑,一种残忍的挣扎这挣扎无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时代的梦。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使你明了爱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开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诞生生命的宝地你那顶毛茸茸的晶莹的毛线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随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顶帽子盛着生命活动的实质么?也许那是一朵灾云,它永远带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荡与你若即若离。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这世界再将它完整?

    为什么你愿意在树梢上行走?也许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种擦着树梢的飞翔一种天马行空的热望一种遨游生命的苍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告诉了你如果这是世界,那就在里面生活吧。

    你终于走到里面去也可以说你终于走到外边来。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亦是一种妖冶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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