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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春丕西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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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很快被缴获一空。

    无论是俄尔总管,还是容鹤中尉,这时都想到了一个词:“一网打尽”前者是极度悲哀的,后者是欣喜若狂的。只有大经堂里的主供佛释迦牟尼知道,谁对谁都别提一网打尽,去撒尿的麻子队长不就遗漏了吗?麻子队长来到大经堂门口,很奇怪门怎么关上了,从门缝里一望,回身就跑。

    重要的不是麻子队长的逃跑,他的逃跑很快被容鹤支队发现了。有人从大经堂的窗口伸出来复枪,一枪打倒了他。重要的是他倒在了离护法神殿很近的地方。他张眼瞪着护法神殿,吃力地喊道:“多吉活佛,快来救我。”

    护法神殿关押着春丕寺的所有活佛喇嘛。作为住持的多吉活佛也在其中。失去自由之后,多吉活佛一直在伟岸的降魔金刚手面前踱步念经。他似乎只会踱步念经,而不会打坐念经。据寺里知情的喇嘛讲,他们的住持腿有毛病,不能弯曲,不能快走和奔跑,打坐对多吉活佛来说就像让站着的泥塑金刚手跏趺而坐一样困难。他只要念经,就会不停地拍巴掌,据说拍巴掌是呼唤神的附体,他的本尊神是一位喜欢用拍巴掌显示法力的大幻母。

    多吉活佛的巴掌一直在响,被关起来的喇嘛们都懒得看他了,都把注意力放在门窗外面。他们看到押护他们的藏装洋魔大部分到大经堂去了,门外已是兵稀枪少;看到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奔跑而来,喊了一声倒在地上;看到多吉活佛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拉起麻子队长,一前一后速奔而去。喇嘛们这才知道,他们的住持腿没有毛病,该跑的时候照样能跑,而且比一般人跑得快;也才意识到多吉活佛已经不在护法神殿了,他可能知道护法神殿里装藏佛经的地洞在哪里,也可能是借助降魔金刚手伟岸的身躯,揭开了殿顶的雕花天棚,更可能是大幻母附体,让他幻变成一股气,毫无阻滞地穿壁而过。

    大经堂里冲出七八个容鹤支队的人追了过去。多吉活佛开始是拉着麻子队长跑,后来又背着他跑。负重的跑无论怎样快,都不能和追兵拉开距离。何况还有追踪射击,来复枪的子弹嗖嗖嗖地在他们身边头顶经过。

    麻子队长说:“放下我佛爷,这样我们两个都跑不了。你赶紧去找西甲喇嘛,报信,报信。”他挣扎着从多吉活佛身上下来,趴到地上,从背上取下了火绳枪。

    在麻子队长掩护下,多吉活佛狂奔而去。

    追兵和他们的子弹同时扑向麻子队长。麻子队长死了。

    无法说清多吉活佛的逃脱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逃脱,西甲喇嘛仍然不知道春丕寺的事,仗就会继续打下去,戈蓝上校和他率领的十字精兵灭亡西山谷的历史就会写就。他逃脱了,西甲喇嘛就知道更险恶的事情已经发生,还有一个战场正在形成。

    西甲喇嘛派离他最近的森巴军火速前往春丕寺营救俄尔总管。奴马代本吆喝着男男女女,倒是很快去了。西甲喇嘛又想,奴马代本哪里是洋魔的对手,自己怎么派了一支麾下最弱的部队?这事儿比火烧眉毛还要急,要从别处调兵,显然来不及。再说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被洋魔活捉,天大的不幸已经发生,西甲喇嘛却不能亲自前往营救,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场最高指挥官能算是称职的吗?他看到谷底的十字精兵畏惧着陀陀喇嘛,还没有全部冲过来从谷脑惶急突围,便派人迅速传令,让西山谷两边的僧兵江村代本团前来守卫谷脑。自己丢下阵地,带着陀陀喇嘛直奔春丕寺。

    又出现了一个细小失误:江村代本的位置不明确。当传令的陀陀跑到西山谷这边时,才知道他在那边,赶紧又往那边跑。时间就这样被耽搁了。

    对戈蓝上校来说,江村代本团该到而未到的这个瞬间,是上帝的显现,是耶稣光辉的来临。当他带人走上谷脑,胆战心惊地四下窥望时,突然揉了揉眼睛:我瞎了吗?我怎么看不见了?太奇怪了:这里,此刻,居然没有人把守。那些勇猛的陀陀喇嘛呢?那些张狂无度的藏兵呢?军人的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他带人小心翼翼地走过谷脑,走出了西山谷口,仍然没有碰到阻击。这时,他看到脚下的土地以最富有诗意的开阔延伸而去,看到西山谷之外的原野竟是如此寂静,就像从未有战火痕迹的美丽田园,才意识到今天的天空并没有多少阴霾,蓝天白云,阳光无限。他恢复了十字精兵指挥官的雄健和果断,命令部队向前跑去,离西山谷能有多远就离多远。后面的部队陆续跟来,潮水一样涌向谷脑。戈蓝上校站在高地上大声喊:“跑、跑、跑,跑快了就是活,跑慢了就是死。”

    他们活了,十字精兵在损失了几乎一半人马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上帝啊,原来你一直不曾抛弃我们。戈蓝上校回望匆匆赶来的江村代本团,看到凶悍的西藏人只堵截住了少量雇佣军时,不禁长舒了一百口气。然后,上校把尕萨喇嘛叫来,重新捡起英国军人的傲慢,趾高气扬地问道:“春丕寺在哪里?”

    戈蓝上校率领部队,以逃跑的速度和进攻的气势,奔向春丕寺。

    西甲喇嘛想在最短时间内救出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他指挥森巴军把春丕寺团团围住,再让陀陀喇嘛们一股一股往里冲。容鹤支队没有大炮,也没有机枪,只有步枪。士兵们躲在护法神殿和大经堂里朝外射击,清净的寺院顿时飘起腥风血雨。

    森巴军趴在寺外的草地上还击着,他们担心子弹打准佛像,都把枪口朝上往天上打。

    奴马代本喝止道:“这里是西藏的天,不是洋魔的天,乱打什么?弹药已经不多了。”

    西甲喇嘛说:“西藏的天也是要打的,洋魔到哪里,上帝就会跟到哪里。看见了吧,天上掉下羽毛来了,那是上帝的翅膀。还有血,好啊,你们让上帝流血啦。”

    大经堂里,容鹤中尉亲自打死了一个试图开门逃跑的西藏人,然后指着外面的陀陀喇嘛,鼓励自己的士兵说:“打,狠狠地打,戈蓝上校听到枪声,就会来救援我们。”

    刚刚在石洞里结束修炼的达思牧师说:“不能再打了,打死的西藏人越多,我们的处境越危险。”

    容鹤中尉说:“难道让我们等死吗?这些西藏人是野兽。”

    达思说:“中尉,野兽对猎人本来就不应该客气,是你招惹了他们。”

    容鹤中尉气急败坏地说:“那你说怎么办,既然已经招惹了?”

    达思说:“谈判,中尉,我们有人质,可以谈判。”

    容鹤中尉让人绑了俄尔总管,推过去,忽地拉开门。

    达思牧师喊道:“西藏人听着,如果你们不让我们安全离开,你们的总管大人和所有随从都将被杀死。”

    西甲喇嘛命令陀陀们停止进攻。他知道俄尔总管和卫队的性命完全取决于洋魔对危险的感觉程度,绝望将是洋魔大开杀戒的唯一理由。

    俄尔总管本来是垂头丧气的,一见西甲喇嘛,内心的屈辱便成倍增长,催生出满嘴的詈骂来:“这些洋魔老狗把寺院都占了,造孽造到了佛跟前,报应的时候不远了。老狗在英吉利难道没见过蚂蚱过冬?那就是他们的下场。灯苗越旺酥油消得越快,他们就是最后剩到碗底的酥油。西甲喇嘛,冲过来把他们杀了,不要管我的死活。我也是到了往生的时候,该舍弃的就得舍弃了。”

    西甲喇嘛当然不会贸然过去,他觉得俄尔总管的性命超过一百个他的性命,便极力收敛着不怕死的狞厉,喊道:“先把我们的人放出来,我立刻让你们走。”

    达思牧师说:“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

    西甲说:“我向佛菩萨起誓,向你们的上帝起誓,说话不算数的人死了下地狱。”

    达思对身后的容鹤中尉说:“这是最严重的起誓,可以相信他们。”

    容鹤中尉摇摇头:“人质是唯一的砝码,我们不能轻易丢失。”

    西甲认出来了,占领春丕寺的人就是被他放走的上帝和随从,立刻明白他错了,是他给了上帝一条活路,没想到上帝却来占领佛的寺院。他喊起来:“上帝,我认识你,上帝。”

    达思说:“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上帝的仆人。喇嘛你不该放了我们。”

    西甲吃惊地“啊”了一声:我认识的原来是上帝的仆人,那也算认识啊。他快步走过去“我来了,我说话算不算数由不得我了,由你们好不好?快把我绑起来,绑起来,上帝的仆人。”说着,已经到了跟前“绳子呢?快绑啊。绑总管大人的绳子就是绑我的绳子,你们不绑,我自己绑。”说着,抓住绑缚俄尔总管的绳子,大手用力一扯一撴,伸长胳膊转了几下就松了绑,然后一手把绳子缠到自己脖子上,一手推了一把俄尔总管:快走。前后只有几秒钟,西甲喇嘛做得果断麻利。当容鹤中尉意识到最重要的人质转眼被替换时,改变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扑过去抓住俄尔总管,西甲喇嘛挡在前面让他无法迈步。他举枪正要瞄准,西甲喇嘛冷冷地说:“你要是打死俄尔总管,那些陀陀喇嘛会把你和你的全部人马剁成肉泥,然后嚼碎了吃掉。”

    容鹤中尉紧紧抓住西甲喇嘛,气得嘴唇发抖,半晌不说话。

    达思说:“中尉,快决定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容鹤中尉吼道:“我不做这样的蠢事,要做你做吧。”他不想被戈蓝上校指责为一错再错,但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只好把权力交给本该比他仁慈的牧师了。

    在西甲喇嘛主动做了人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达思牧师放走了大经堂里总管卫队的所有人和护法神殿里所有春丕寺的活佛喇嘛,然后带着容鹤支队的人撤出了春丕寺。其间容鹤中尉只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无比的事,那就是由他自己和另外三个士兵左右前后绑架着西甲喇嘛,直到脱离陀陀喇嘛和森巴军的包围。

    容鹤中尉松开牢牢抓着西甲喇嘛的手,又派了几个人团团围住这个宝贝俘虏,厉声说:“谁让他跑了,上帝就要谁的命。”然后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准备战斗。他知道一直跟踪着他们的西藏人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不是担心西甲喇嘛会有危险,他们早就扑过来了。只要扑过来,容鹤支队的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生还的可能。灭亡不灭亡,就看陀陀喇嘛和森巴军是不是珍惜西甲喇嘛的性命了。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奴马代本也决定听从西甲喇嘛的。他在一个箭程之外大声问:“西甲喇嘛,快下命令吧,我们到底冲,还是不冲?”

    有个陀陀看西甲喇嘛半晌不回答,就直截了当地问:“大喇嘛,你想死还是不想死?”又觉得西甲作为一个陀陀,当然是想死的,又改口道“大喇嘛,你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死?就是现在吗,就在这里吗?”还是听不到回答。

    西甲喇嘛在紧张思考:死,还是不死?

    原本以为可以在西山谷消灭洋魔,现在消灭没消灭还不知道,自己却成了洋魔的俘虏。他想知道结果以后再死,毕竟战役是他在指挥。可是他既然已经要死了,谁胜谁败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不,有意义,要是西藏胜利,他死后在佛跟前就有面子了。要是西藏失败,佛会怎么说?你这个喇嘛,佛加持给你的法力都到哪里去了?西藏会失败吗?不会,不会。即使洋魔胜利,西藏也不会失败。话怎么能这么说?洋魔会胜利吗?如果洋魔不能胜利,被围困在西山谷笃定要死掉的戈蓝上校,怎么突然从前面走来了呢?

    远方飞扬着尘土,一阵嘈杂随风而来。地平线上,凶险之气接地连天。

    容鹤中尉看都没看一眼,就以为来了从四面包抄的西藏人,紧张得命令手下:“卧倒,开枪。”

    西甲口气平和地说:“都起来吧,不用紧张,你们连自己人都不认识啦?”

    容鹤中尉这才看清楚:“啊,戈蓝上校?”

    西甲说:“将死的蛇一出西山谷就会变成龙,恶龙来了。下一个战役在哪里打,看来得重新部署兵力了。”他意识到十字精兵能够逃脱西山谷劫难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的仆人占领了春丕寺。而上帝的仆人是他放走的,归根结底是他导致了现在的结果。但他并不后悔,一切都是按照神圣的启示和他的自然天性做出来的,他没有违背自己,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朝着陀陀喇嘛和森巴军大吼一声:“还不到死的时候,我要活着打洋魔。”

    容鹤中尉问身边一个会藏语的廓尔喀人他在喊什么?听到翻译后冷笑道:“他居然还想活?西藏人要是现在冲过来,他立刻就死,不冲过来,他过一会死。”

    但在西甲喇嘛看来,只要他不愿意死,他就不会死。他从这一刻起忘掉了死,坦坦然然等待着戈蓝上校的到来。他甚至笑着对达思牧师说:“我要是不把你放掉,你们就没有今天了。”

    达思说:“这是上帝和佛的共同意志。”

    西甲说:“你猜猜,放你们之前我心里得到了谁的启示?”

    达思摇摇头,但还是不忍放弃地猜测道:“不会是我的上师班丹活佛吧?因为你是修炼金刚大法的助缘,你在朗热高地上的表现,都在他的预言里。”

    西甲说:“不,是我的两个上师摄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

    达思说:“他们?他们是抵抗洋人洋教的,怎么可能启示你放掉上帝呢?”

    西甲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只有他们的启示我才能听从。”

    戈蓝上校知道,正是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对春丕寺的占领,让原本西藏人胜利的西山谷战斗发生了逆转。但现在春丕寺对他们已经没用了,要紧的是往前走,越快越好。所以,他命令十字精兵架起大炮,朝着从两翼围拢来的西藏人威慑性地轰炸了一阵,迫使他们撤退后,便匆匆上路了。

    一路都是抢劫,见寨子就进,进民宅就搜,拉马匹,抢吃喝。后勤保障被拦截在西山谷那边,十字精兵的军需就只能靠掠夺了。

    西甲喇嘛被绑住双手拉在马后。马是从西藏抢来的,认得西甲是喇嘛,无论骑马的容鹤中尉怎样驱赶它都不肯快走。西甲喇嘛说:“马呀马,你就是我的阿妈,这么心疼我。你为了我吃了多少鞭子,我将来就还给这洋魔多少鞭子。”

    戈蓝上校从后面骑马赶来问西甲喇嘛前面是什么地方。西甲喇嘛说:“曲眉仙郭。”上校觉得西甲喇嘛不一定说实话,又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他们都证明,前面的确是曲眉仙郭。达思还拿出他的宝贝“吉凶善恶图”仔细看了看,高兴地说:“上校,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枢纽,路虽然只有通往前面的一条,但意义是无限的。十字精兵应该在这里休整,我也要在这里修法。”

    西甲说:“我脑子里已经有曲眉仙郭的山水地势啦,战略战术又要冒出来了。放了我,我要在曲眉仙郭跟你们大战一场。打不赢你们,我就不做喇嘛了。”

    戈蓝上校听了翻译后说:“放虎归山的结果就是被虎吃掉,我不做会让我终生后悔的事。”

    西甲挑衅地笑着:“你男人的不是,军人的更不是。你是英吉利的指挥官,我是西藏的指挥官,你不让我回去指挥,你害怕了。”

    戈蓝上校说:“是的,我很害怕。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死了很多,这是上帝不愿意看到的。仁慈的上帝已经启示我,如果杀了你,西藏也许就没有人真正领导抵抗,那样我们和你们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死人了。”

    西甲说:“杀我容易,不让西藏抵抗就难了。我才是个丹吉林敬献供品的香灯师,法力比我高的活佛喇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听说上帝的血会变出一万个上帝。但是上帝再多也没有苍蝇多,苍蝇都是喇嘛派出去的,专门在上帝的嘴里下蛐蟮。”说着吹了一口气,果然有一只毛烘烘的绿头大苍蝇飞过去落在了戈蓝上校的嘴唇上,慌得戈蓝上校又是挥打又是吐唾沫。

    达思牧师趁机说:“上校,连西藏的苍蝇都带着仇恨。这个喇嘛是抓不得的。”他觉得西甲喇嘛在朗热高地放了他,他也应该想办法放了西甲喇嘛,一恩报一恩,也算还了对手的人情账。

    戈蓝上校一眼看透了他,冷冷地说:“我是一个军人,不会拿人情做交易。除非你说服他,像果果中尉那样为我们服务。”然后命令士兵“去,把果果中尉给我叫来。”

    果果中尉骑马来到了西甲喇嘛跟前。所有的中尉都有资格骑马,他当然也不例外。西甲喇嘛瞪他一眼,仰望着天空,一声不吭。果果中尉似乎想解释他为什么会这样。西甲喇嘛踉跄而去,一头顶在拉他的马屁股上。他想让马拽着他,赶快离开这个让他直想在对方脸上放屁的西藏代本。

    戈蓝上校通过尕萨喇嘛说:“果果中尉,戈蓝上校想让你说服西甲喇嘛跟你一样为十字精兵和上帝的事业服务。”

    果果没好气地说:“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西甲喇嘛是西藏最硬的石头,砸碎可以,揉捏是不行的。”

    戈蓝上校说:“那你就做你能做到的事情。”他朝前喊道“容鹤中尉,你能不能跟果果中尉换换马呀?”

    现在,是果果中尉骑马拉着西甲喇嘛了。戈蓝上校命令果果:“跑起来,你为什么不跑起来。”果果举鞭抽起了马。

    这时候马比人更为难。它发现一个西藏人骑上了自己,高兴得放了一个响屁,看到果果要它奔跑,便本能地跑起来。但身后的绳子一拉紧,它就戛然止步。

    戈蓝上校一再催促着:“跑啊,快跑啊,让马拖死他。正是由于他,十字精兵损失了那么多人马。”

    果果中尉急躁地一再挥鞭,马总是跑几步就停下。西甲喇嘛同情地望着果果,突然自己跑起来。他跑到马的身边,马也就跑起来。这样他和马几乎是平行着跑,跑出去很远。

    容鹤中尉警惕地说:“上校,这样跑下去,拖不死不说,很可能会跑丢。”就要追上去。

    戈蓝上校制止道:“不用你管,这是我给果果中尉的一个机会。”

    果果中尉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有两种选择的机会。一种选择是忠于戈蓝上校,也就是想办法拖死西甲喇嘛;一种选择是继续做一个西藏人应该做的,也就是放掉西甲喇嘛。果果迟疑着,当一阵风吹来,吹起西甲喇嘛破旧的袈裟,像经幡那样猎猎飘舞时,他选择了后者。他迅速下马,砍断拖人的绳索,把马缰绳塞到西甲喇嘛怀里,喊一声:“快跑。”

    西甲似乎猜测到果果会这样,一把攥住他:“你也跟我跑吧。”

    果果甩开西甲的手,回身走向了已经拉开距离的十字精兵。他还有四十几个兄弟在后面,他不忍丢下。丢下他们是危险的,立刻会被戈蓝上校杀害。

    西甲喇嘛骑到马上,回望着果果的背影,似乎不想因为自己的逃跑而给果果带去灾难。但是马要走了,马知道西甲喇嘛对西藏是多么重要的人物,不等西甲驱策,便朝曲眉仙郭奔驰而去。

    果果中尉回到了戈蓝上校跟前。当他面露恐惧,等待上校惩罚自己时,容鹤中尉首先举枪瞄准了他。果果手下的四十几个兄弟一下拥过来,挡在了果果前面。容鹤中尉命令自己的部下:“打死他们,这些西藏人靠不住,迟早都是叛徒。”

    戈蓝上校厉声道:“容鹤中尉,你要是打死果果中尉,我就打死你。”说着,拿枪对准了容鹤中尉。“我说了这是我给果果中尉的机会,他把握住了。他会记住我的宽宏大量,从心里掉转枪口,替上帝卖命。”

    容鹤中尉气恼地说:“原来是上校有意放掉了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说:“西山谷之战说明,西甲喇嘛是我在西藏的唯一对手,我不愿意失去他。再说,他还会回来的,我要等着他。”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理解戈蓝上校的意思。

    戈蓝上校突然“啊”了一声说:“忘了忘了,忘了告诉西甲喇嘛。达思牧师,给你一个报答的机会,去告诉他,那个桑竹姑娘还活着。”

    容鹤中尉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嗫嚅道:“上校,你已经知道了?”

    戈蓝上校冷笑道:“十字精兵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何况是一个美丽的西藏姑娘。你把她藏到什么地方了?”

    达思牧师驱策着马,奔驰而去。

    大概是不想给摄政王增添太多的心理负担吧,堂弟罗布次仁向他隐瞒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在工布已经招募了两百民兵,却按兵不动。罗布次仁去后,通过工布宗本招募了三百民兵,嫌少,就想把顿珠噶伦的两百民兵归并过来。顿珠任命的民兵代本堪穹坚决不从。罗布次仁就打出摄政王的旗号想压制堪穹代本。堪穹竟然胆大妄为地说:“我们是顿珠噶伦的人,不是迪牧活佛的人。除了顿珠噶伦,我们谁的命令也不听。”一下子就把顿珠噶伦和摄政王对立起来了。罗布次仁说:“不听我就打死你。”他让手下刚把枪举起,堪穹就带人扑了过来。结果各为其主的两部分民兵打成了一片。最后还是工布宗本前来劝仗,首先喝住了堪穹。堪穹代本带人离开时大声说:“迪牧摄政王的袈裟是驮在马背上的,马就要跌倒了,袈裟就要压到马背下面了。”意思是迪牧摄政王就要下台,跟罗布次仁算账的日子为时不远。

    罗布次仁带着三百工布民兵,朝前线春丕进发,一路走,一路招募,因为是迪牧活佛的堂弟,又是亲赴前线抗击洋魔的统领,摄政王的十圈光环有五圈顶在他头上,沿途加查、桑日、乃东、札囊、贡嘎、浪卡子各宗的宗本不敢怠慢,不时地提供给养和兵源,加上任意随军的女人和孩子,罗布次仁的队伍日渐壮大。

    罗布次仁在浪卡子宗稍事停留,便带人直奔江孜。

    早就带着一千民兵到达江孜,又在那里按兵不动的顿珠噶伦,已经打探到罗布次仁的形迹,立刻觉得对付罗布次仁比对付英国人重要一万倍。他离开日囊庄园特意腾给他的两层三合院,把大部分人马藏匿到江孜宗山城堡后面的山峡里,只带两百人,占据城堡,等待罗布次仁的到来。

    罗布次仁由北而来,自然先要经过日囊庄园。日囊旺钦出门迎接,在田野里搭起帐篷,备茶备食招待,算是对他这个摄政王的堂弟高看了一眼。

    日囊旺钦说:“没有提前接到噶厦的文书,不知道大人是来江孜驻扎,还是要去前线御敌?”

    罗布次仁笑一笑,神秘得不回答,问道:“来江孜的驻军除了我们,还有谁?”

    日囊旺钦说:“还有民兵总管顿珠噶伦率领的两百人马。”

    罗布次仁想:顿珠终于离开拉萨了,显然是怕我抢了他的民兵。不过他怎么才这么点人马?他盯着日囊旺钦的眼睛,希望从那白眼珠多得挤扁了黑眼仁的眸子里看到对方的诚实:“真的是两百人马?”

    日囊旺钦眼睛一闭说:“我就是有胆子欺骗年楚河里的黑龙王,也不敢欺骗你。你是摄政王的堂弟,我欺骗你就是欺骗摄政王。磨糌粑的青稞是从我们庄园拿走的,就是两百人的数。”

    罗布次仁说:“也许顿珠噶伦会从颇阿勒庄园借调更多的青稞?”

    日囊旺钦眯眼一笑:“自从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过江孜后,就没人敢去颇阿勒庄园抽调人粮了。大人你应该知道,寡妇要是嫁人,庄园的一切就都是嫁妆。谁敢给俄尔总管的庄园摊派吃喝?”

    罗布次仁瞪起眼睛:“有这种事情?摄政王居然不知道,俄尔噶伦要干什么?”

    就像俗话说的,贵族有贵族的思路,平民有平民的想法。罗布次仁和俄尔都是贵族,对方的心思几乎一猜就透:尽管颇阿勒夫人美色着名,但以俄尔的身份,哪里会缺少女人。他缺少的是庄园,是大施主的资格,有了这个资格,他就可以获得任何一个大寺院的支持,然后稳稳当当往上爬,再爬就是首席噶伦,就是摄政王。如果将来达赖喇嘛亲政,很可能还会是不离左右的实权坚赛(红人)。

    日囊旺钦说:“怎么没有呢大人。鹊跋,就是颇阿勒夫人的儿子,亲口说的。有一天我去白居寺磕头,碰到鹊跋,我问他颇阿勒夫人好吗?他说怎么办啊日囊叔叔,俄尔噶伦要夺走我家的财富了。我是杀了他,还是眼看着颇阿勒庄园变成别人的钱粮仓库?阿妈不想我们以后的日子了,就想跟俄尔噶伦一起吃一起喝一起撕开衣袍在地上滚。强盗,俄尔噶伦是个强盗啊。我心想,这个没出息的鹊跋,就只会给我说,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劝劝他喽。我说颇阿勒庄园有了男主人也是好事,而且俄尔噶伦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主人啊,噶厦的四大噶伦之一,有了他你家庄园的财富就可以往拉萨搬运啦,你们也可以到拉萨去住。你没听拉萨人说,就是拉萨的乞丐,也强似在江孜给官家当差。鹊跋不听我的,气得脸都紫了,说日囊叔叔,庄园就要没啦,就要搬到拉萨去啦。我就是在江孜做个朗森(奴仆),也不去拉萨看他俄尔噶伦的脸色。男人都是强盗,来到我家的男人都是强盗,俄尔是强盗,达思也是强盗,他们来我家,一是抢女人,二是抢财富。我问鹊跋,达思是谁啊,怎么没听说过?没想到鹊跋说出这样一件事情来。”

    日囊旺钦把鹊跋告诉他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无非是达思如何出现、如何被颇阿勒夫人送到白居寺班丹活佛门下学修时轮堪舆金刚大法、如何学成并得到了“吉凶善恶图”、如何勾引他妹妹菩媸并让菩媸怀上了孩子、又如何被他用十把腰刀的牺牲从洞穴里赶回了印度。完了,日囊旺钦叹口气又道:“鹊跋的妹妹还天天盼着达思回来呢,这个跟颇阿勒夫人一样没见识的女人。”

    罗布次仁还无法判断印度人达思的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但他知道,对西藏来说,再小的事情只要涉及外国人就都是大事,摄政哥哥必须知道。他问道:“这些事情你还给谁说过?为什么不报告摄政王?”

    日囊旺钦说:“大家都知道俄尔噶伦跟摄政王是糖沾糖的亲密关系,俄尔噶伦自己不会给摄政王说?我们说了算什么,一个外人搅和到人家的家里。”

    罗布次仁说:“你糊涂,人家跟摄政王糖沾糖,你为什么就不想跟摄政王糖沾糖呢?你现在把俄尔噶伦的事情和达思的事情写成信交给我,我派人直接送给摄政王,也算是你对我摄政哥哥献了一份礼。要快,在我走之前我要拿到它。”吩咐完了,又想:如果是这样,顿珠噶伦就真的不敢去骚扰颇阿勒庄园了。多少年前噶厦政府就规定:属于噶伦的大小庄园都须免除一切赋税和临时摊派的乌拉、粮草等。但顿珠噶伦到底是不是只有两百人,得见了面才能确定。

    罗布次仁在江孜田野搭起的帐篷里吃饱喝足,又派人送走了日囊旺钦交给他的信,然后带着自己的全部人马前往白居寺磕头。

    半路上,碰到匆匆赶来迎接的江孜宗本岩措。

    寒暄没几句,罗布次仁便扯到顿珠噶伦的兵力上。岩措宗本也说是两百人左右。罗布次仁的疑虑又消减了许多。

    罗布次仁在岩措宗本的陪同下,朝拜了白居寺藏康殿八米高的释迦牟尼像,然后让部队在宗山下休息,自己只带着两个人上山走向了城堡。

    顿珠噶伦假意不知道罗布次仁的到来,听到报告后,慌忙从城堡大门里走出来迎接。两个人脸上都堆着笑,僵硬地掩饰着彼此内心的猜忌。顿珠噶伦首先收敛了笑容,定定地望着宗山下罗布次仁带来的黑压压的民兵,半晌不语。罗布次仁像是第一次登上宗山城堡,仰起头这儿那儿地欣赏着。

    顿珠噶伦突然问:“你从哪里招募了这么多人?”这个问题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权力招募民兵?看对方不回答,顿珠便直截了当地说“虽然你是摄政弟弟,但也要说清楚,到底我们两个谁是民兵总管?”

    罗布次仁笑道:“当然是你。我摄政哥哥也无权改变民众大会的决定。”

    顿珠说:“既然这样,你不带民兵我管不了你,你带了民兵就得听我的。”

    罗布次仁说:“这还用说,我就是来听命的。”

    顿珠做出请的姿势:“那就到城堡里头坐。”看罗布次仁丢下陪他的两个人,抬脚就往门里进,顿珠又拦住他说:“就你一个人进去?你不怕我在里面把你绑了,下了你的兵权?”

    罗布次仁说:“你是民兵总管,我是招募了民兵来江孜投奔你的部下,你下了我的兵权,谁跟你去前线打仗?”

    顿珠笑了:“说得好,摄政弟弟。那就不要进去了,里面冰锅冷灶,连一碗酥油茶都没有。我现在缺的就是能带兵打仗的人。你要是愿意去前线,我把我的人全部交给你。”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回头喊道“堪穹代本,带上你的人,跟摄政弟弟上前线去。”

    从城堡门内大步走出堪穹代本来,朝顿珠噶伦弯了弯腰,又面向罗布次仁,吐了吐舌头说:“大人,你看我们的缘分,是佛赐给我的福气。早知道我会是大人的手下,在工布时就乖乖地归顺啦。大人,我的过错你千万要原谅。”

    罗布次仁大度地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为了打洋魔。”

    堪穹说:“大人,什么时候走?现在吗?我这个代本,只有两百人。大人,到了你那里,你可不能让你的大队人马欺负我。”

    罗布次仁顿感迷惑:没想到顿珠噶伦把他自己的两百人主动交了出来。他原本是来催逼顿珠噶伦带兵上前线的:到了前线面对洋魔真枪真弹地比试,是龙是虎自然有个分晓,就是你顿珠噶伦能把洋魔的头打掉,你自己也得断胳膊断腿。免得借了民兵总管的权力,拉起一帮人马拥兵自重,给摄政王迪牧家族以及丹吉林造成威胁。摄政哥哥是佛爷,历来不重视给自己搞一支军队,谁要是啸聚山野,一点点人马就能要了他的命。但是现在看来,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顿珠说:“各地还有民兵会来江孜集中,我必须守在这里。来多少,我给你派多少。你可不能不尽心,死了伤了都没关系,只要把洋魔赶出去。”

    这话更让罗布次仁放心了。他想:顿珠噶伦千坏万坏,也许在打洋魔这件事情上不算太坏,毕竟洋魔来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他说:“我会尽心的,豁出去命不要,也要让洋魔知道西藏民兵的厉害。”

    顿珠说:“那就好,前线的民兵全靠你了。你怎么指挥都行,不用告诉我。我就是负责给你提供兵源的。”

    罗布次仁带着堪穹代本和他的两百民兵,走下了宗山城堡。

    山下,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拦住了他:“大人,我是颇阿勒夫人的儿子,我叫鹊跋,我要跟你去前线打洋魔。”

    罗布次仁眼睛一亮:“好啊。是颇阿勒夫人让你来的?”

    鹊跋说:“不,是我自己,阿妈并不知道。”

    罗布次仁不怀好意地笑笑:“那我也不应该知道,要是知道了怎么能向颇阿勒夫人保密呢?再说我去前线一定会见到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他看鹊跋一听俄尔噶伦,眉头立刻耸了一下,便摇摇头,准备离开,又说“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去前线,就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颇阿勒夫人的儿子。”

    鹊跋说:“知道啦,叔叔。”

    罗布次仁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不要叫我叔叔。我是代替民兵总管顿珠噶伦去前线行使指挥权的,你应该像所有部下那样,叫我次仁总管,或者大人。”

    鹊跋不习惯地弯了弯腰说:“知道啦,次仁总管或者大人。”

    罗布次仁本来打算去颇阿勒庄园会会颇阿勒夫人,见到鹊跋后便取消了这个想法:我没见到她,她就不能怪我没告诉她我带走了她的儿子。何况鹊跋此去未必仅仅是打洋魔,万一他跟俄尔噶伦之间发生点什么呢?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没见过,我谁也没见过。在他看来,做个局外人是最好的——最保险也最有机会。什么机会呢?说不清,朦朦胧胧。

    罗布次仁带着他的民兵,横穿江孜平原,直奔南方的前线。

    堪穹代本乖巧地说:“大人,我是一个愚蠢透顶的人,不知道前线在哪里。”

    罗布次仁说:“我摄政哥哥已经来信啦,前线就在春丕西山谷。”

    “大人,走多长时间才能看到洋魔?”堪穹问。

    “至少会有二十天吧。”罗布次仁说。

    但是仅仅走了十天,他们就听到了枪声,闻到了战争的气息。前线?莫非前线就在这里?罗布次仁惊愕地意识到:洋魔深入西藏已经很多很多了。“哎呀。”他恨怒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袍袖子,仿佛要扯下来扔过去打死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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