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这是一个黑得有点疯狂的夜晚。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草色深沉的旷野里,升起了上阿妈骑手和西结古骑手的帐房。然后就是点着酥油灯宰杀羊只。双方都把羊群赶到了这里,就像古代打仗那样。牛粪火点起来了,煮羊肉的浓香弥漫在夜空里,藏獒们的口水流成了河。双方的骑手们都把最好的熟肉抛给了它们。它们吃着,知道这是人的赐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责任义务、流血牺牲、最后的胜利、未来的日子,统统托付给了它们,它们就得以身相许、以命相搏了。
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驴河的时候,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之间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它们互相平静地观望着,甚至用鼻息和轻吠友好地打着招呼,秩序井然,一点张牙舞爪的举动也没有,好像离开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打斗场,它们就是好邻居、好朋友。
后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实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担心会有趁着月黑风紧前来劫营的,在大家无意识中必然遵守的规矩里,劫营是耻辱的,是趁人不备的偷窃行为,而擂台赛是荣耀的,即使失败也是光明的失败。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睡,那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彻夜都在想象着黎明后的打斗,想象着上阿妈獒王、那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会如何扑咬,想象着对方那双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如何深奥的内容。后来它又想到了自己,它老了,已经不是一个打斗的好手猛将了。它为自己的老迈惭愧着,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西结古草原的人和领地狗,还需要它挺身而出的时候,它怎么就老了呢?
惭愧的感觉让它一直紧闭着眼睛,似乎都不愿意看到天亮。但是天还是亮了,阳光很快洒满了大地,又有许多花开出了颜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丽。
两个獒王的决斗毫无悬念,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还是信心,冈日森格都远不如上阿妈獒王。所谓决斗,其实是冈日森格被扑咬的过程。冈日森格的躲闪,只能保证它致命的喉咙暂时不被咬断。当它的全身都被咬得伤痕累累之后,所有旁观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相信它的喉咙被咬断是必然结果。
没有人知道冈日森格内心的悲哀。冈日森格在躲避扑咬的过程中,仔细体会自己的身体,体会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肌肉,自己的筋骨。同时感受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和敏捷。冈日森格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不如想像的那么老,真正老化的是自己的精神。昔日威风八面的西结古獒王,内心深处早已经缺少了战斗欲望和胜利信念。因为自己心中少有了仇恨。
草原有多少年没有战斗了?
冈日森格相信自己,一旦面对狼的侵袭,它立刻就会焕发獒王的英武。
可惜今天面对的是藏獒,尽管是外来的藏獒。
草原上有多少年没有藏獒间的战斗了?冈日森格当然不知道部落已经消失,人民公社已经一统草原,当然不知道各个部落的领地狗都成了公有财产,它还区分着传统领地的人和狗。但它早就习惯了主人之间笑脸及和平,也早就习惯了领地狗群之间的笑脸及和平。如果说,因为年轻而血气方刚的领地狗们很容易就被唤醒沉睡在身体深处的血性,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一代獒王的血性却不仅是深藏在心底,而是埋葬在了心底,不经过血腥的洗礼,不能唤醒。
现在,冈日森格一边躲避上阿妈獒王的扑杀,一边体会身上的伤痛。当对方的牙齿切入它的脖子,从喉管边滑过,让它感受到深彻的疼痛和死亡的威胁时,它同时感到了兴奋。它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啸,旁观的骑手和领地狗们听到的不是巨大的愤怒,而是悲凉的欢呼。人和狗都不明白,全身伤痕累累、脖子上鲜血长流的昔日的獒王欢呼什么。
人和狗都不知道,这一声悲凉的欢呼在宣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真正归来。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是惟一的清醒者,只有它才听出了冈日森格的咆啸声蕴含的危险,因为只有它才知道刚才一连串的扑杀是多么的失败。看起来是它把冈日森格咬得遍体鳞伤,实际上是冈日森格一次次从它的必杀中成功逃脱。这个西结古草原的老獒王的敏捷,让它一再吃惊。一旦冈日森格反守为攻,帕巴仁青担心自己凶多吉少!
现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趴在地上,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它要重复和曲杰洛卓打斗的经历。冈日森格警惕地望着它,感觉到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趴下来就会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气势,你无法仔细观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细观察它,你的眼睛就会被无数飞针刺痛,飞针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为什么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阴险。
场边观战的领地狗和骑手都明白,轮到冈日森格选择了: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
西结古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紧张起来:獒王啊獒王,你会不会重复曲杰洛卓的失败和死亡?
突然,冈日森格昂扬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焰光炽火盯视着上阿妈獒王,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惊尘溅血、一命呜呼的时刻已经来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观战的人和狗都没有想到,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就要蹦跃而起的上阿妈獒王也没有想到,冈日森格既没有静立着不动,也没有跳起来闪开,而是雄风鼓荡地俯冲过去,就在上阿妈獒王准备覆盖它的前夕,把同样勇猛的覆盖还给了上阿妈獒王。
成功了。冈日森格从跳起、奔扑到覆盖、撕咬,整个动作连贯得天衣无缝,就像它年轻时那样,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斗。没有声音,咆哮和厮打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空气的震动在不经意中变成了徐徐来去的夏日风。
原始的恶浪淹没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体压得它根本就喘不过气来。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依然像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无声地惊讶着。被慑服后的钦佩左右了它的神经,它变得安静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为獒王的丢脸和屈辱,也忘了疼痛。
疼痛应该来自喉咙,冈日森格一口咬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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