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维克,但是维克不可能在这儿。
这是一个幻觉。
这是那条狗把她咬伤,给她染上的那种该死的病的一个症状,让她产生了幻觉。她走到一边去使劲地揉她的眼睛而他还站在那儿。她剧烈地抖着伸出一只手去,那个幻影把两只棕褐色的大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是的,是他。她的手疼得揪心。
“维?”她声音嘶哑,喉咙里只有嘎嘎的响声“维——维——维克?”
“是的,亲爱的,是我。泰德在哪儿?”
那幻影是真实的,那真的是他。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她的眼球在眼窝里滚了两滚,两只眼窝就像是两个热得发烫的球袋。
“维克?维克?”
他张开胳膊抱住她:“泰德在哪儿,多娜?”
“汽车汽车病了医院。”她现在只能耳语了,而这也几乎做不到了。不久以后她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动一动嘴唇而已了。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维克在这儿,她和泰德都得救了。
他离开她,向汽车奔去。
她站在原地没动,眼睛死死地向下盯着那条狗的烂泥一样的尸体。到了最后,还不是那么糟糕,不是吗?当除了求生的本能以外,什么也不剩了的时候,当你完完全全没了半点退路的时候,你要么活下去,要么去死,这些看上去都非常地正常。那一摊摊的血迹现在看起来不那么骇人了,从库乔的裂了几瓣的脑袋里迸射出来的脑浆也不是那么地令人作呕了。没有什么东西现在看起来很不像样子了。维克在这儿,而他们都得救了。
“噢,我的天哪!”维克喊道,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在这片寂静中向四周扩散开去。
她向他那边望过去,看见他正从她的品托汽车后舱里往外拖着什么东西。
像是一袋子食物,土豆吗?橙子吗?什么东西呢?这一切发生以前她买过什么东西吗?是的,她买过,可是她已经把杂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呀。是她和泰德两个人把它们搬进去的。他们用的是他的流具小车。那么是什么东西——
泰德!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她向他奔去。
维克抱着泰德跑向房子边上一片窄窄的阴凉地里,然后把他放下来。泰德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他的头发宛如枯黄的干草,粘在他那脆弱的小脑袋上。他的两只手躺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连使小草的茎弯过来的重量也没有。
维克把他的头贴到泰德的胸口上听了一听,他抬起头来看着多娜。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他还保持着镇静。
“他死了有多久了,多娜?”
死了?她想冲着他尖叫。她的嘴唇在动,就像是电视里的一个人正在说话,但是电视机的音量已经被调得最小。
他没有死,我把他放到车后舱里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你在跟我说什么,他死了?你在跟我说什么,你这狗杂种?
她试图用她那发不出声音来的嘴说这些话。难道在那条狗的生命离去的时候泰德的生命也随风而去了吗?这不可能。不,天哪,没有哪种命运该有这般残酷,这般恶魔般地残酷。
她跑向她的丈夫,把他一把推开。
维克绝没有预料她会一把推过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俯身弯向泰德,她把他的手举过他的头顶,张开他的嘴,用手捏住他的鼻孔,把她的无声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呼入她儿子的肺里去。
在汽车道里面,夏日催人入睡的苍蝇发现了库乔和堡县行政司法长官——也是维多利亚的丈夫、卡特琳娜的父亲——乔治班那曼的尸体。这些苍蝇对待库乔和班那曼一视同仁,它们在狗和人之间没有偏向,它们是民主的苍蝇。
骄阳似火,胜利了一般炫耀着,烘烤着它下面的每一个生灵。现在是中午一点差十分,大地闪烁着白光,在宁静的夏日里颤动不停。天空和稍稍退色的蓝工作裤具有同样的颜色。埃维伊阿姨的预言已经变成了现实。
她向她的儿子呼气,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呼进去;她的儿子没有死;她经历了那么多地狱一般的磨难,最后绝不会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根本不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她不断地呼进去,呼进去,她不断地向她儿子呼进去。
二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开进了汽车道,直到这时她还在给她的儿子呼气。
她不让维克靠近她的儿子。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向他龇着牙,冲着他无声地咆哮起来。
他悲痛欲绝,表情呆滞,精神近乎崩溃,他深深地相信,他的最低级的意识告诉他,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他穿过门廊的门闯进坎伯家的房子里去打电话,那门廊的门曾经被多娜久久地、死死地盯过。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多娜还在为他们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他向她走去,然后又转身离开。他来到品托汽车旁,又一次打开后车门。
一股猛烈的热浪向他袭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凶猛的狮子。
他们真的在这里面呆过了星期一的一个下午,星期二的全天,直到今天中午吗?这怎么可能?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在后舱地板下放备用轮胎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旧毯子。他把它抖开,铺在班那曼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骸上面。然后他坐在杂草上,眼睛瞪着3号镇道和远方的防护松林带。他的思绪如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
救护车司机和两个勤杂工把班那曼的尸体抬到罗克堡救护中。动的专车里。他们走近多娜。多娜向他们龇着她的牙。她的张开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好像在说,他还活着,活着!
当其中的一个勤杂工试图把她轻柔地扶起来领她走的时候,她咬了他。后来这个勤杂工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病了,另一个勤杂工上来帮忙,她和他们撕打了起来。
他们小心地站到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维克仍旧坐在草坪上,用胳膊支着下巴,向公路那边望去。
救护中心的司机拿出一支注射器,打斗了一阵儿之后,注射器碎了。泰德躺在草坪上,仍然是没有呼吸。他那边的阴凉现在已经变得大了一点儿了。
又有两辆警车来了。
罗斯科菲什尔警官也来了。
当救护车司机告诉他乔治班那曼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失声痛哭起来。其余的警察向多娜靠了过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儿打斗,这次打斗很短,但很激烈,最后多娜特伦顿终于被四个大汗淋漓、浑身绷紧的警察从她儿子身边拽开了。
她几乎又挣脱了,这时仍在痛哭流涕的罗斯科菲什尔,加入进去。她无声地尖叫着,把她的头从一边向另一边来回抽动。另一支注射器被拿过来了,这一回她终于给成功地打了一针。
一副担架被从救护车上取下来,那两个勤杂工把它抬到泰德躺着的那片草坪上去。泰德,仍然无声无息,魂离魄散,被抬到了担架上,一张被单盖住了他的脸。
看到这副情景,多娜又奋力挣扎了起来,力气陡地增大了一倍。她挣脱了一只手,开始用那只手疯狂地抽打着。然后,突然之间,她完全挣脱了。
“多娜!”维克说道,他站了起来。“亲爱的,结束了。亲爱的,求求你。放手吧,放手吧。”
她并没有奔向她儿子躺的担架。
她奔向那只棒球棒。
她把它捡了起来,开始再一次抽打那条狗。苍蝇飞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发绿的闪亮的黑云。球摔打在肉上的声音沉重、吓人,就像屠宰场里的声音一样。她每抽一下,库乔的身体就往上跳一下。
警察开始向前靠去。
“不要!”一个勤杂工静静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多娜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布莱特坎伯的球律从她松开的手中滚了出去。
救护车大约五分钟之后开走了,警笛高鸣。
维克也被打了一针——“为了使您保持平静,特伦顿先生。”尽管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十分平静,出于礼貌起见,他还是接受了注射。他捡起那个勤杂工从注射器上撕下来的玻璃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那上面写着上等约翰出品。
“我们曾有一次给这些家伙搞了一场广告运动。”他告诉这个勤杂工。
“是真的吗?”那个勤杂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觉得也许不久以后他就会辞去这份工作了。他~辈子也没见到过像今天这么可怕的场面。
一辆警车在一边等着,准备把维克带到布里奇顿的北康伯兰医院去。
“你们能等一小会儿吗?”他问道。
那两个警察点了点头。他们都很警戒地盯着维克特伦顿,好像他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很奇特,都会咬人一样。
他把品托汽车的两个门全都打开,打开多娜一边的门让他费尽了力气;那条狗已经把门撞得不成样子、这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的钱包在里面,还有她的衬衫,衬衫上有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大洞,看上去好像那条狗把它撕去了一大块。
仪表板上散放着几只装细吉姆包装袋,还有泰德的保温瓶,散发着酸牛奶的味道。看到泰德的斯诺比午餐盒时,他的心猛地一紧,心情非常沉重难受,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对将来会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可怕、酷热的夏日后还会有将来吗?他不知道。他还找到了泰德的一只拖鞋。
泰德儿,他想着,噢!泰德儿。
他的两条腿突然瘫了下来,他重重地坐在了乘客座位上,从两腿间看向门框底部的路线。
为什么?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么多的事,是怎么凑到一块儿来的呢?
他的脑袋突然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像钉子扎进去了一样。他的鼻孔被泪水封住了,太阳穴也开始猛跳起来。他猛地一抽鼻子,把泪水抽了进去,抬起一只手掩住了他的脸。
他想起来了,把泰德算上,库乔已经至少害死了三个人了,如果坎伯家的人也被发现是它的受害者的话,那就不止三个了。那个警察,那个他用毯子盖上的警察,他有妻子吗?他有孩子吗?很有可能有,他很有可能也有妻儿老小。
要是我能早到这儿一个小时,要是我没有睡着——
他的脑袋在叫:我曾经多么确信是坎普干的!多么确信无疑!要是我能早到这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够了吗?要是我没有和罗格谈那么长时间,泰德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什么时候死的?这些都真的发生了吗?我今后怎么办,这可怕的经历怎么能不让我在后半辈子里发疯?多娜会怎样?
又一辆警车开来了,一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和一个正在等维克的警察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走了上来,轻声说:“我想我们该走了,特伦顿先生。君汀警官刚才过来说记者们正向这里拥来。现在您不想跟记者谈是吧?”
“不想。”维克同意他的话,开始站起身。
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在他的视野最靠边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一小片黄的东西。那是从泰德的座位底下伸出来的一小片黄纸。
他把它拽出来,看到那是他为让泰德安心睡觉而写的“恶魔的话”那张薄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了,有两处有明显的折痕,而且已经被汗水渍得模模糊糊的了;在油汗最深的地方,那张纸几乎都透明了。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他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砸在那条狗的尸体上。
这张纸是个多愁善感的谎言,它的感伤是那么地不牢固,就像那种加上了大红染料的愚蠢的谷制品的颜色。
它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谎言。
这个世界充满了恶魔,它们都被允许去咬伤无辜的人,不戒备的人。
他顺从地让他们把他带进了警车。就像乔治班那曼、泰德和多娜一样,他也被带进警车送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兽医开着一辆嵌着方格的卡车来了。她看了一眼那头死狗,然后戴上一副长橡皮手套,拿出一把圆形的骨头锯来。那些警察们意识到她要干什么。就都转过身去。
兽医把圣伯奈恃狗的头锯了下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大塑料垃圾袋里面。
这天晚些时候,这个东西会被送到州动物委员会去,他们要在那儿对狗的脑子进行狂犬病试验。
所以库乔也走了。
那天下午三点三刻,霍莉叫沙绿蒂去接电话。
霍莉看上去稍微有点儿担心“听起来好像是个官方人士。”她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布莱特最终没能拗过小吉姆没完没了的请求,陪着他的小表弟一起到斯图拉特福特社区中心的操场上去广。
那以后,这幢房子里就一直静悄悄的,只有女人间的轻柔的谈话声,她们正在谈论过去——过去的好时光,这后一句是沙绿蒂自己默默加上去的。
有一次爸爸从草垛上摔下来,重重地掉在后院的地上(但是没打提及爸爸为了一些实际的或想象中她们犯的错误而把她们打得屁股都坐不下去的经历);有一回她们偷偷地溜进里兹本泽市城的老迈待剧院去看埃尔维斯主演的温柔地爱我(但是没有提到那次妈妈在白与红超市被停用信用卡,而不得不把一大篮的补给品留在那儿退了出来,她当时在一大群围观者面前哭了起来);还有住在街北的里德提明斯总想方设法要在她们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吻霍莉(但是也没有提到1962年8月的一天,当里德的卡车翻倒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是怎样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她们俩发现打开话匣还是不错的只要你不挖掘得太深。因为也许有些东西还在那儿潜伏着,要咬人的。
有两次,沙绿蒂已经张开了嘴,准备要告诉霍莉,她和布莱特打算明天就回去,可是两次她又都把嘴闭上了。她在努力寻找一个方式,想在她告诉霍莉的时候,不让霍莉感到他们是因为不喜欢这儿才想走。
现在这个问题被暂时忘掉了。
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手边放着一杯新彻的茶。她感到有一点不安——没有人喜欢在度假的时候接一个像是什么官方人士打来的电话。
“你好?”她说道。
霍莉看见姐姐的脸正在变白,听到她姐姐在说“什么?什么?不不!一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你,一定是——”
她静了下来,听着电话。霍莉想,有些可怕的消息从缅因州传来了。
尽管除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嘎嘎声外,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但她已经从姐姐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沙绿蒂的的脸像一张正在绷紧的面具,
缅因州来的坏消息。
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过去的故事。她和沙绿蒂早上坐在阳光明媚的厨房里,唱着热茶,吃着桔子瓣儿,聊起类似于她们过去溜进迈特剧院的那些事、这都挺不错。这挺不错,但它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每当她回忆起童年的生活,她就会又点点滴滴地感受到过去的那些伤心事,每一件事都是她早年清寒愁苦生活的一部分,而那整个画面是如此地恐怖,以至于如果谁告诉她,她会再也见不到她的姐姐,她也不会难受。
她的破烂的棉衬裤,曾经遭到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的嘲笑;她检土豆直捡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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