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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普遍同意乔治的观点。在阿诺德希伯特之后,埃维伊阿姨就是罗克堡最年长的居民了,她拄着一根波士顿邮报手杖,这也已经有两年了。
阿诺德希伯特活到了一百零一岁,他老得那么厉害,以至干和他交谈是一种十足的智力挑战,你就像在和一个空荡荡的猫食罐头谈话。他在摇摇晃晃地走出阿克里斯疗养院的后院后摔断了脖子,这离他最后一次颤微微地穿上裤子的时间只有精确的二十五分钟。
埃维伊阿姨远没有老态到阿尔尼希伯特那种程度,岁数也远没有那么大,但九十三的她已经足够老了。尽管她喜欢对着无可奈何地送邮件来的乔治米亚拉大嚷大叫(而且经常逼近到他的头上),她还没有蠢到会像希伯特那样离开自己的家。
但她对天气确实很在行。镇上年长的人(他们对这一类事很关心)一致同意,埃维伊阿姨在三件事上从来没有错过:第一次割干革应该从夏天的哪一周开始;越橘能有多好(或多坏);还有天气会怎么样。
这年六月初的一天,她慢吞吞地走到汽车道(这条路通向文马尔山特家,高声说话的老母狗开始说话时,乔伯米亚拉想,知道怎么摆脱你了,埃维伊)尽头的邮箱前。
她重重地靠在她的波士顿邮报手杖上,嘴里叨着一支赫尔伯特特莱顿香烟。她大吼着问候米亚拉——她的耳聋显然让她觉得这世界上每一个人也都同情地变聋了——大叫着说近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就要到了“早上会很热,晚上会很热。”她的大嗓门划破了十一点的昏沉和寂静“中午更热。”
“那样吗?”乔治问。
“什么?”
“我说,是那样吗?”埃维伊阿姨拿手的另一件事,是她能让你和她一起叫起来,直叫到把你的血管叫破了。
“如果我错了,我就冲着一只猪微笑,然后吻它一口。”埃维伊阿姨喊着,嘴里发出酸黄瓜的味道。她香烟上的灰落到乔治米亚拉的今天一早刚干洗过的制服上衣上,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灰。
“田鼠都从蔬菜窖里跑出来了!知更鸟回来之前,汤米尼德奥看见鹿从养殖场出来,磨掉了角上的茸。米亚拉!”
“这样吗,埃维伊?”乔治应付着,看来他得回答一句,他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什么?”
“是——这——样——吗——,埃——维——伊——阿——姨——?”乔治咪亚拉大吼着,唾沫星飞溅。
“噢,哎哟!”埃维伊阿姨满意地爆叫着。“昨晚我看见热闪电了,不好的征兆,米亚拉!早热是个坏兆头,今年夏天会有人热死的!会很糟!而且——”
“我要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嚷着。“我还要给斯特林格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
埃维伊阿姨仰着头,对着天空咯咯地叫着什么,直到她被噎住了。更多的烟灰顺着她便服的前襟滑落下来。她吐掉最后一截烟屁股,那东西落在车道上,在她的老式女人鞋旁闷闷地烧着。那双鞋像炉子一样黑,硬得像女人的胸衣,也很老,老得跟埃维伊阿姨差不多。
“你要给法国人比奥利厄送一封特别函件?喂,我说,他连自己墓碑上的名字都不认识!”
“我得走了,埃维伊阿姨!”乔治匆匆地说道,他开动了汽车。
“那个法国人比奥利厄是个刻板的天生的笨蛋!”埃维伊阿姨大叫着。但她现在只能对着乔治米亚拉扬起的灰尘嘶叫,他逃了。
她靠着信箱站了一会儿,悻悻地看着那些灰尘。今天没有她的个人信件,这些天都没有,她认识的会写信的人差不多都过世了,她怀疑自己很快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即将到来的夏天给她一个很坏的预感,让她惊恐不安。她说看见了早早从蔬菜窖里出来的田鼠,说看见了春天天空中的热闪电,但她说不请她感受到的从远方地平线上什么地方传来的那种热——它蹲在那里,像一只骨瘦如柴,但又非常凶猛的野兽,它有一身污秽的毛,一双红色的,郁积着火焰的眼睛;她说不清她的那些梦,酷热,没有一丝遮蔽,口渴难忍;她也说不清这天早上的眼泪,那些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但是不流出来,就像疯热的八月里的汗,她从风嗅到了一种正在逼近的疯狂。
“乔治米亚拉,你这老拘屁。”埃维伊阿姨说着,那声音带着一种浓浓的缅因式的振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大灾难,又好像有几分可笑:屁
她拄着波士顿邮报手杖,开始挪回屋子,这只手杖是市政厅在一次典礼上给她的,只是证明她老了。没什么奇怪的,她想,那该死的证书都快破了。
她佝倭着停下步子,向空中望去,天空依然是春天般的纯净和蜡笔画般的柔和。噢,但是她知道它来了。它酷热,污秽。
去年夏天,当维克的老“美洲豹”赛车左后方的什么地方悲惨地咯咯响起来的时候,乔治推荐他到罗克堡郊外找乔坎泊。“他做事的方式很有趣。”
乔治告诉他:“他总是这样,告诉你这活要多少钱,然后他就开始干,然后就问你要那么多钱,很有意思,嗯?”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维克站在邮箱前,考虑邮递员的话是不是认真的,他怀疑自己被开了一个晦涩的扬基式的玩笑。
但他最后还是给坎伯去了电话。七月(去年的七月很凉快)的一天,他,多娜,还有泰德,一起开车去了坎伯的修车库。确实很远,维克光问路就在路上停了两次。自那以后,他评始把小镇东边最远的那个地方叫做东橡皮套鞋角。
他把“美洲豹”开进坎伯的前院时,车的后轮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了。泰德那时候只有三岁,坐在多娜特伦顿的腿上,对着她笑:坐爸爸“没有顶的”车旅行让他非常开心,多娜自己也感觉很好。
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在打一只很旧的棒球,那根球棒看起来更旧。球在空中飞行,打到谷仓的一面墙上(维克想,那就是坎伯先生的修车库吧),又一路滚回来。
“你们好!”男孩说“您是特伦顿先生吗?”
“是的。”维克说。
“我去找爸爸。”男孩说着进了里屋。
特伦顿一家从车里出来,维克绕到“美洲豹”后面,在环轮子旁边蹲了下来。他还不太确信,可能他还得把车送到波特兰,这儿的情况看来不太让人放心,坎伯的门外甚至连块牌子都没挂。
他的沉思被多娜打断了。多娜正很不自在地叫着他的名字“我的天,维克——”
他迅速站起来,看见一条巨大的狗出现在谷仓门口。
有一刻(非常荒唐的一刻),他怀疑它是否真是一条狗,还是一匹什么种类的奇怪而丑陋的小马驹。
这时,那条狗从谷仓口的阴影处小跑了过来,他看见一双忧郁的眼睛,这才意识到面前是一条圣佑奈特狗。
多娜下意识地一阵冲动,拽着泰德向“美洲豹”的后车蓬退过去,但泰德在她怀中烦躁地挣扎着,想要下来。
“要看狗子,妈要看狗子!”
多娜紧张地看了一眼维克,他耸了耸肩,也很不自在。这时那个男孩跑了回来,在维克面前摸着狗的头。这狗摇动着尾巴(绝对硕大的一条尾巴),泰德又挣扎起来。
“你可以把他放下来,夫人。”男孩礼貌地说“库乔喜欢小孩,它不会伤害他。”然后又转向维克:“我爸爸一会儿就来,他在洗手。”
“好的。”维克说“真他妈的一条大狗,孩子,你肯定他安全吗?”
“他十分安全。”男孩肯定道,但维克发现自己已经从妻子和儿子身边微微移了一小步,蹒跚地向狗走过去。库乔站在那里,头伸着,硕大的尾巴像个大刷子,慢慢地前后摇着。
“维克——”多娜发话了。
“不会有事。”维克说,他的心里面在想,我希望是这样。那条狗大得好像一口就能把泰德吞下去。
泰德停了一会儿,显然也有些疑虑。他和那条狗互相怔怔地看着。
“狗子。”泰德说。
“库乔。”坎伯的儿子说,他走到泰德面前。“它的名字叫库乔。”
“库乔。”泰德说,大狗跑到他面前开始舔他的脸。那巨大、善良、湿滚滚的舔动让泰德咯咯笑了起来,禁不住地想用手把它挡开。他转身跑回父母身边,一路笑着,就像他们过去挠地痒时那样。不知怎地他的两条腿缠在了一起,他摔倒了。
突然那条狗向他跑过来,越过他维克的手正搂在多娜腰间,他感到妻子在喘气,他能听见她的喘气声,他禁不住向前又停了下来。
库乔叼着泰德背上的编福侠t恤,帮他慢慢站起来——这一刻泰德就像一只小猫咪被母亲衔着——直到他站了起来。
泰德跑回父母身边:“喜欢狗子,妈!爸!我喜欢狗子!”
坎伯的孩子兴趣盎然地看着,手塞在牛仔裤兜里。
“当然,是一条很棒的狗。”维克说,他也觉得很有趣,但心仍在怦怦地跳着。曾经有一瞬间,他确实相信这条狗会一口咬下泰德的头,就像吃一颗棒棒糖“它是一条圣伯奈特狗,泰德。”维克说。
“圣伯奈特!”泰德叫着,又向库乔跑回去——库乔正像一座小山,坐在谷仓的口上——“库乔!库乔——!”
多娜在维克身边又有点紧张“喂,维克,你觉得——”
但泰德已经和库乔在一起了,先是放肆地搂着它,又把鼻子凑到库乔鼻子上,直直地看它。库乔坐在那里,大尾巴在碎石地上砰砰地敲着,粉红色的舌头伸在外面。泰德踮着脚扒着库乔,眼睛几乎看到库乔的眼睛里去了。
“我想他们不会有事的。”维克说。
泰德把一只小手伸进库乔的嘴里,凝视着,就像世界上最小的口腔医生。这又让维克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但泰德已经跑回来了。“狗子有牙。”他告诉维克。
“是的。”维克说:“很多牙。”
他转向那个男孩,正想询问他库乔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乔坎伯从谷仓里出来了。乔用一块废市擦着手,这样他和维克握手时不至于把维克的手弄得满是油污。
坎伯和维克把车开到山下的一幢毛子前,又开回车库,这期间他一直注意地听着那种步步声。
“轮轴轴承现在还过得去。”坎伯简短地说。“你很幸运,它没在哪儿把你抛下。”
“能修吗?”维克问。
“嗯,要是你不介意地话,我现在就可以修,你可以在周围走走看看。”
“那好极了。”维克说,他转眼去看泰德和那条狗。
泰德正在玩坎泊的儿子刚才订的那个棒球。他费力地把球向远处扔出去(那也没有多远),欢伯家的圣伯奈特狗又温顺地把它衔回来给泰德。球已经湿透了。“你的狗让我儿子很开心。”
“库乔喜欢小孩。”坎伯同意,然后又问“您能不能把车开进谷仓,特伦顿先生?”
医生要看你了,维克一边高兴地想着,一边把“美洲豹”开进去。结果是,这活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坎伯的要价也非常合理,以至于维克有点惊讶。
这个阴凉的下午,泰德一直在跑,他一遍遍地叫着那只狗的名字“库乔库乔过来,库乔”他们就要走的时候,坎伯的儿子,布莱特,径直把泰德抬上了库乔的背,让他楼住库乔的腰,而库乔则顺从地在碎石满地的院子里上上下下地跑了两个来回。
它从维克身边经过时,看着他的眼睛维克看出它在笑呢。
就在乔治米亚拉和埃维伊查尔梅尔斯阿姨声嘶力竭的对话之后的第三天,一个和泰德同岁的小女孩从她早餐桌旁的位子上站了起来——所谓早餐桌,只不过是艾奥瓦州,艾奥瓦城中一间整洁的小屋里一个供吃早餐用的角落——大声说:“噢,妈妈,我感觉不舒服,我想我病了。”
她的母亲看起来并不很惊讶。
两天前玛思的哥哥得了一种厉害的肠胃感染,被从学校送了回来。布洛克现在已经基本好了,要知道他在过去24小时里糟透了,他身体的两个开口一直在热烈地向外喷射。
“能肯定吗,宝贝?”玛思的妈妈问。
“噢,我——”玛思呻吟着,两只手交叉着捂在腹部,摇摇晃晃地向楼下厅里跑去。她的母亲看着她跑向卫生间,哦,天哪,又来了。
她听见呕吐的声音开始了,接着这声音又进了卫生间。她的脑子已经被满屋的东西塞满了:清水,床架,杂物罐,一些书,布洛克从学校回来后,又把便携式电视机也放到了她屋里,还有——
她正看着,思绪又被一种重拳猛击般的声音推了回去。
她四岁女儿吐过的马桶里满是血,鲜血飞溅到马桶的边上,一滴一滴地落向拼砖地板。
“噢,妈咪,我感觉不太好。”
她的女儿翻滚着,翻滚着,她满嘴都是血,血顺着面额流下来,浸渍了她水手蓝的连衣裙,血,噢,亲爱的上帝,亲爱的耶稣约瑟圣母玛丽亚,这么多的血——
“妈咪”
她女儿又吐血了,一大团血红的东西从她嘴里飞出来,像邪恶的雨,飞溅得到处都是。母亲冲过去,把她抱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拨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