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佞臣人生的起步。什么秦桧岳飞金兀术,在我萧遥折的故事里,他们通通不过配角人物,连台面都没得上。支走金元帅,空出戏台我来粉墨登场。
“扶植人才,为我所用”大王眼前一亮欣然神往。
“对对。”我则趁机附和“我来之前,帮大王算了一卦,有个人才可以托付,此人就是行军万户完颜亮!”
其实完颜亮是何许人也,我在今夜之前,压根一点不知。只是我想当个佞臣,也得有个奸主。这才一拍两合,须知暴君奸臣历来缺一不可。原本有心投靠金兀术,见了才知道那人莫名其妙。眼前这个皇帝又神经兮兮全无霸气,把一个明君变成昏君才是佞臣所为,一个已经浑浑噩噩的皇帝,我就算毁了他的江山,大概这大金历史也不会记我半点功劳。
完颜亮既然敢在天下人前暴露内心大志,想必是块绝世枭雄好材料。虽然尚未谋面,我已心驰神往。
“真是此人?”大王大喜。
“对、对啊”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难道这个完颜亮有何不妥?
“此人是我堂弟!”大王兴高采烈“乃我至信之人!”
哗——原来是辽王完颜宗干的儿子啊。
我知道这个皇帝幼年丧父,是叔叔完颜宗干抚养成人。既然他们还有这层关系,想必一定可以顺遂我心。我沾沾自喜,此番总算没有挑错。
“但不知元帅肯否领兵?”大王又转喜为忧“此事恐怕堪得忧虑。”
我自信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仙子已有妙计?”
“当然。”
我心道:废话!本来就是他想出征,派我来当说客。我是双面间谍,占尽两头便宜。
“此事如成,朕定重重赏你!赏你”他一时无法接口,面露难色。
也对,我既是神仙,就不能索要金银珠宝。身为女人,又不能授予官职。
我眼珠一转,帮腔接道:“中京有个青年,名为萧裕。此人与我有缘,就请大王赐他一官半职。”
“大事既成,定当谢赏!”
我与大王月下拍掌,达成盟誓。
当然喽,中京的萧裕,还会有旁人吗?我暗中眨眼,扮个鬼脸。萧遥折等于萧裕,女扮男装,是我长项耶。
你们知道人生在世,什么最郁闷?
就是你辛辛苦苦,办成一件大事,却被他人剽窃成果。这就好比一个心怀大志的江洋大盗,终于九死一生成功犯案窃得大内秘宝,正等待一朝名动天下知,却偏偏遭逢官场风云,办案大员愣把此事借机嫁祸栽赃给一位清白官吏。
在这个清白官吏狂呼“天日昭昭”的时候,他半点也不知道。有人比他更郁闷,就是蹲在梁上那个明明偷了东西却偏偏无人喊打的小偷。
如今,我就是这个小偷。岳飞,就是那个官吏。
我真郁闷啊。如果没有我,金兀术会那么顺利领兵反攻吗?千算万算,人力终究胜不过天意。我怎么知道一向兵贵神速的岳飞会因为感冒,救援迟到?我怎么知道大宋还有个想独吞战功的张俊,欺上瞒下,把岳家军给赶了回去。
历史潮流不可违逆,金兀术率兵安然渡淮北上,赵构又被吓了个屁滚尿流。我三面斡旋都比不上岳飞一场感冒,果然英雄就是英雄,老二就是老二,苍天一早安排好我只能当个小人物。因为金兀术大胜回朝,我们大金皇帝明着高兴暗中不爽。早先答应要封我的一官半职,被七折八扣,最后辗转落到我手中,居然只是个——“猛安”
哼哼,猛安是啥?
猛安就是一千兵卫,手下只管一千个人的小兵头。
我女扮男装,带着一千弟兄安营扎寨——这日子,真是既寒酸且寒碜。我没脸回大宋见师父,也无颜归家见父母。
正在此时,又听说,那个曾得仙人美言的行军万户完颜亮,被提升当了“奉国上将军”敢情这票人全得了好处,只有我竹篮打水空忙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不忿。
欲找他们理论!
但是能找谁呢?我思量,找秦桧?
我说什么?就说他能杀岳飞是我的功劳?是我让金兀术率军攻打大宋?是我让岳飞救援来迟?是我让他有了“莫须有”的把柄?
我不敢。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像我这种略知内情的细作,还不是一网打尽防留口实的份?何况师父还不知藏在哪里等着问我自作主张之罪呢。
找金兀术?
想想就胆寒,还是算了。他生擒岳飞的志向破灭,死斩赵构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宋金也议和了,这会儿他有气也无法靠打仗宣泄了。我白送上门,不就当了现成一个让人泄火的小白菜么——这地里黄的事打死我也不干!
想来想去,就唯有找完颜亮了。
我可是他的恩人。
施恩不求报,那是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一人就独占双份。既是女子又是小人!
平白施恩,绝非我类行径。
遂挺胸抬头,效仿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昼伏夜出,潜回上京。
正巧皇后生了儿子,天下大赦,举国欢庆。我适逢其会,混入宾客席。隔桌围坐一堆宗室公子。
其中一人,白衣白袜,黑瞳秋水,不能凌波微步也是顾盼生辉俊逸神飞。
反正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无法具体形容他有多美。依稀只觉他嫣然一笑,我眼前便漫天桃花。
这种症状,只在我初遇师父那年有过。当时是我年纪小,如今怎能知错再犯。我自掴耳光,自我警醒。要知道天仙美人向来毒蝎心肠,红颜早晚得进化成祸水。
正在自我挣扎,忽闻那桌有人开口:“我主英明仁爱,感天动地。非但令宋人称臣,如今又生下太子。我们大金国运之盛,已不必言。”
又有人道:“传说我主曾在深夜见过临世天人。”
我百无聊赖,托腮眨眼,心想,天人就近在眼前,只可惜你们眼拙,认不出我啊。
“不如我们做诗助兴!”座有一人,兴致勃勃。
此言一出,四呼百应。于是贵族子弟纷纷拿出佩扇,挥笔题诗。
我冷眼旁观,不知道这帮汉化版的二代金人能写出什么。忽见有人缓缓起身,随手一挥掸开扇面。我见是那白衣美人,便瞪眼屏息,静听高见。
只见他气宇不凡,潇洒激昂,吐出冰珠玉脆十个大字:“——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噗嗤——”我噙在口中的酒,立时狂喷。对面的宫人被我喷了一脸,十分生气,但我已无暇他顾。仓皇环视,这朝堂宴饮贵客聚会的场地所有人神色如常,唯我与白衣公子四目相对,彼此惊艳。
以前不识完颜亮,但知狂人鬼见愁。
如今才知道谁是真心英雄!就是他——完颜亮!我激动得不能自语,几乎冲上去与其人当场结拜。可惜其人远比我行动更快,已用扇面托着一杯清酒,直直向我走来。
“这位大人,何以失态。难道我作的诗有辱您的耳朵不成?”
“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呢。”我诚恳地环顾左右“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完颜亮微笑摇头“但言无妨。”
我压低声线:“狂妄也要有个限度,怎么能把反诗脱口而出。刚当了奉国上将军,你就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难道就不怕有人告你谋反?”
完颜亮微笑纠正:“我现在已是骠骑上将军。”
“哗——你升得好快啊。”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此刻一定顶了张嫉妒的脸。我问:“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有关于你。”
他不答反问:“公子认识我?”
“你是天下第一狂人,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们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在下萧裕,又名萧遥折。不远千里,来此专为见你。”
他气定神闲轻松一笑“你我既不相识,你又怎知我姓名?”
“敢在大厅广众之下,自曝谋反大志的想来也不太多。”我抚额叹息,指着满座贵客,说出心中不解“为何这许多人,却偏偏没有一个,去揭发你的谋逆之心?”
完颜亮轻描淡写地挥扇耳语:“答案非常简单。因为这帮傻瓜,能识几个汉字就不错了,他们根本看不出我写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我瞪眼,难怪他敢狂言于大内,堂皇书写反诗。另外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小时候,我考试永远比不上完颜合刺。原来是因为我学问太高,这金国的老师他看不懂,真真误人子弟。我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心里更恨完颜合刺。这蠢才平白给我的少女时期留下一个心理阴影,逼得我放弃了第一才女的志向,转而踏往第一佞臣之路。哼哼,种豆得豆,今天我萧遥折就当个佞臣还报他一箭之仇。
“这举座之中,只有你听出我心中志向。”完颜亮感慨万千,拍拍我的肩膀,一副视我为知己状。最后总结“你一定是个才子。”
我满面黑线,这诗句如此浅显,我再听不懂,就和他们一样成了傻子。但脸上还是装得情深意长,拉住美男子的小手。
“您是太祖之孙,辽王长子,我朝第一孙子。按理说,这皇帝大位本该由你继承。”
完颜亮听我这样一讲,当场泫然欲泣。我估计这些话他对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终于从另一人嘴里听见,当然感动莫名。
我又道:“您向来德高望重,名声远播,人心天意皆有所属。如果您真抱有鸿图大志,遥折必当竭尽所能跟随殿下!”
这几句话,我说得异常诚挚。双目莹然,绝非虚假。要知道我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已经很久了。谁让我天生老二命,没法挑头当大哥。当不了天下第一,那就当天下第二好了。我对大金皇帝完颜合刺说过,人必须得扶植一个自己人。其实那话是我在对我自己说,自古君臣相交,都得起于微贱。
刘邦与张良、刘备与关羽、李世民与秦琼,甚至赵构和秦桧虽然这些例子不太吉利,但足以说明,微贱之时交的朋友,才容易受到重用,才容易产生感情!
人人都知在你得势时巴结逢迎的,有何稀罕。就是在不走运时,还会来欣赏你陪伴你安抚你的那一个,才会被轻而易举引为平生知己。
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也照样还是千里马,只可惜这世间的千里马们都想不通这个道理。他们都想像伯牙一样遇到钟子期,玩一个摔琴谢知音,断袖酬知己。
即使我眼前这个狂人,照样无法免俗。
怪只怪,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却没有多少人可以雪中送炭。
于是完颜亮涕泪纵横,紧握住我这知音的手臂,足有三时三刻不肯轻放。
我们是逆臣贼子相见恨晚,一时间,但觉有万千腑肺之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真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平生再也没有第二人如这般意气相投。
当夜,我便搬入完颜亮位于上京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