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老太太。
其实老妈早早地就被那些四十几岁的商场售货员称为“阿姨”了吧。平日里有三四岁的小孩被家长领来串门,老妈自然而然成了小娃娃口里的“外婆”毕竟也年近六十了,是个放在其他人身上,必然会被我认定为“年老”的岁数,只不过老妈在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还能被划分在一个灰色的区域里——她不算年轻,可绝不是年老,因为她是我的妈妈。可该把原因归结为舞台上过强的灯光吗?当老妈和她的伙伴们为了与之抵抗而在脸上化了厚厚的妆,她偏白的粉底和过红的唇色,却忽然之间,将她反衬成了一个极其真实的老人。
随着曲声往上高潮,所有在场的观众都能看出,队列中有一个人节拍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扇子舞到了六七八,她还在一二三,再往下,别人扇子舞到了一二三,她从队列中干干脆脆地脱落了出来。两步就站到了台中央。
我的拳头一下子攥成了真空。
老妈的脸被灯柱强烈地包围,她就这样独独地站在群体之外,原本就已经稍嫌勉强的舞蹈动作彻底没有了,垂手,摊着肩膀,站成一个走在路上,站在厨房的寻常姆妈的姿势。一个原本再寻常无味的集体舞,忽然多了个预计外的老朽来妨碍。她唐突得毫无技术,压根没有能够弥补回来的缝隙。
舞台上的时间须臾间被放得很长很长。一秒当成几十秒在度过。可我却惊讶地发现老妈没有犯错后惯见的慌乱或局促,她看着台下的眼睛是寻常的眼睛,她脸上皱起的一星点儿笑容也并非为了尴尬而进行的掩护。她有了一点点近乎儿童般的空白,眨了眨眼睛看向我的位置。
我努力搜索着脑海中和愉快有关的话题,最后实在无奈,只能胡编一段我和辛德勒的短信记录。说他那儿的时差我和差了十一个小时,说他坐飞机的时候差点弄丢了行李,说他问候你们好,说他要带当地的什么巧克力来给你们做礼物。
“不用的,怎么好意思呢。”老爸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上回过头来,可他看着老妈的方向说。
“随便呗,也没必要想得太隆重。”我一把拉起老妈的手“还不是你自己说喜欢吃巧克力,让人家听进去了。”
“我说了啊?”
“说了的呀。”
“诶我的脑子”她捶了捶胸“真的越来越不灵光了。”
“算啦别想啦,你忘了吗,我读书时去表演合唱,话筒全程都是拿反的,一口气就快红到隔壁省了,我还不是挺过来了。”
“坍台死了。要命啊。”她的两脚在车垫上胡乱地搓着“我怎么搞的啊。恨死了啊。”
“都说了别想啦。要我说点别人不开心的事让你开心开心吗。我一个同事之前参加公司的运动会时裤子被拉了下来哦。还有之前看到网上说的,还是学校的校长呢,喝醉了以后掉进了护城河。还有啊,以为自己收到诈骗短信,就是那种‘你把钱打到9558xxxx账号就行’,火一大,发信息过去骂对方说,‘你的丧葬费我不是已经给了吗,还不够吗,你还要死几次啊’,结果立刻电话就打来了,一接是刚刚换了手机号码的老板——是不是很惨很好笑啊!”我演得很投入,捂着肚子做捧腹状。
“好笑什么啊。真遇到了,肯定很糟糕的。”老妈又把头再度倒向窗边“我真的老了。脑子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片空白。”她戚戚地说“我今天还想让你看看你老妈也挺能干的,宝刀不老让你和你老爸都看看前面排练还格外卖力结果,都是什么啊”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把老妈的手背无力地拍一拍,她的手背很软很软,零星一两颗斑点不可避免,很早前她得过灰指甲,包了半年的药膏后好了很多,那两枚指甲现在只余下治疗后浅浅的棱纹。再等一阵,入了冬,手指尖就会开皲,她洗个菜也疼刷个碗也疼。
“没事的啦”我把她的右手捏一捏“我老妈,去小区附近两公里打听打听,社交名媛一枝花啊!别人买十八块一斤的河虾哦,她走过去,话也不用开口,靠脸就能直接打八折的!在小区广场上跳个舞,小区停车费都要跟着涨一涨才行,不然啊,早就角角落落都爆满了,所以,宝刀哪里老了!你今天那叫剑走偏锋好吧!”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刚抱着衣服进浴室,一侧的瓷砖奇迹般接连脱落了三块。背后的水泥暴露出来。我出神地望着那三块灰色的缺口,又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俄罗斯方块中的某个部件,变着姿势就要降落下来。
不知道原因何来,但俯下身去打扫瓷砖碎片时,我忽然觉得累得动不了。由外至内,再由内至外的罢工,我听见身体里发出引擎突然失效时,仅仅维持了最后几圈空转的呼呼声。
我需要一点好消息。在连续喝了几口过咸的卤汤后,想要吃点带甜味的来平衡那样简单。电脑看多了,想闭上眼睛缓一缓的合理。日头下走得久了,想要坐一坐的自然。心情坏了太久,想寻找点让心情可以回升的人事,就那样恰如其分。
“喂?”电话那头响起久违的男声。
“”我没有说话。
“”马赛用同样的静默回报我。
“现在有空么,我能见你么。”几乎就要在他开口的刹那,我打断了他的迟疑。
“现在,是吗,现在吗?”他重复一遍“好。那我过来?”
“我在楼下等你。”
“嗯。”微糖的乌龙茶,合眼后的纯黑色,树下的休闲椅,马赛就像它们。
他跳下出租车的时候,我就站在几步之外。身边是用刚刚睡醒的目光,却不乏犀利地把我打量的门卫,并且仿佛瞬间就意会地在我背后点起了头,当他看见马赛朝裹着外套的我走近。
“已经睡了吗?”我率先开口。
“还好,还没,在看一个dvd呢。”
“是吗,什么?”
“史前巨鳄?还是什么来着不好看,特别套路。”
他衬衣外的条纹开衫还没有系上所有扣子,被我一相情愿地解释成源自出门时的匆忙。
“这么晚让你出来——”
“没什么。没事。”直到此时,马赛终于流露出那份为我熟悉的面容,他个性中无法摆脱的那部分温和使他轻轻地摇头,
“进去吗?这里会冷。”
“嗯,好。”
马赛询问完我一天的作息,又表达了一下对室内空气的担忧,可他始终停留在玄关附近,像一个不谙水性的人在沼泽前迟迟地犹豫。
“你说什么?”我走到客厅转角,用声音撒出一路诱饵,希望可以将他引入自己草率布置的陷阱。
“我说,地上怎么有个水泥铲?”他总算走了进来,停在电视柜前。
“哦,瓷砖坏了,想等工人来修,我先找了个放在那里。”
“呵,你不怕吗?”
“怕什么?”
“他们以这个为借口,半夜找上门来——之类的。”他似乎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眼睛有一半却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你傻啊,这个楼道里三个摄像头,难道一直在物业工作的人会不知道?”
“嗨——”马赛朝我一扬手“当心点总是好的。”
“那我应该谢谢你。你还算看得起我。”
他正在往沙发上落座的腰停了半秒,等到抬起头:“好熟悉”
我看着他不动。既然他自己会将下半句补充完整。
“你这种自暴自弃的说法。又听见了。”
我没有说话,却很清楚自己在奇怪的关卡上泛泪。马赛的话必然刺痛了我,好像不由分说被踏住的一枚凋落的叶子,它尚且绿色的部分还能感受到被粉碎的悲凉。但出乎意料的是,被泪腺牵连的仿佛不是我的其他器官,而是胆子,它仅仅是被注入咸味的水分,也能让自己变得无畏一些。我朝马赛软软地挥了挥手腕:
“得了。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
“至少没什么不了解。”
“你了解什么了。”我把话说得介于抬杠和疑问之间。
“你心情不好呗。”他耸耸肩“你心情不好才会做这种事。才会想到找我。”
“瞧你说的。太没道理了。”但我的反驳无力得可笑。
他直接地判断成没有搭话的必要,从地上捡起胡乱倒在那里的几张cd,正面看一眼,看看反面的目录。投入间将空白留得很自如,迫使我再度开口:“明天假期就结束了诶”
“是啊。”他唔一声“只不过我明天就得去厦门出差。”
“诶?刚开工就出差吗?”
“对。”
“是哦。去几天呀?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好像有十天。”他将cd码齐后看了一眼壁钟“上午九点半的。”
“诶?那不是八点前就要到机场?”
“是吧。”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声的话,我肯定不会提出还要你过来的。怎么没说呢?”
马赛遽然垂下眼睛,他笑得有些自嘲,那个笑容里有许多他不认同不赞赏和不愿承认的事,然后将那个笑容迎向了我:“对啊,我没说。”
房间里的光线在我脚下漏成一个洞,哗啦啦地凹出一个黑暗的陷阱,很快我的声音在其中落网似的响了起来:“我也去吧。”
“去哪里?”马赛心无旁骛地问我,像一幅白色的雪面,引得人只想破坏性地在上面留下两个脚印,
“我跟你去。我也去。”我又重复了一次“我想跟你去。”
“说真的吗?”
“嗯。”“你不是开玩笑?”
近距离观察马赛的表情,与此同时我却轻松了起来,一旦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挽回就无法挽回,让它吞没一些蚂蚁们苟且的生路吧:“当然不是。”
“没问题?你不得提前请假吗?”马赛仍然在小心地选择着说辞的路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置了虚和实的区别。
“管他呢。我就是想跟你去外面待一阵。”唯一能够和那些问题抗衡的,那些怎么能帮一帮我的朋友,要怎么做呢要怎么才能开导她呢,要怎样才能也让她重新幸福起来,像我一样的她也幸福起来,像她一样的我也幸福起来。是啊我也谈不上多么顺遂,多么高枕无忧,能够过得像画卷里一般父母健康无忧,节假日子孙满堂其乐融融,我的父母所渴望的我总是无法为他们实现,我的人生能打几分呢,算得上及格吗该怎么努力呢,所有这些问题带来的烦躁和不安——只有一件事能够与它们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