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初次见到苏抑卮教授,是在1978年的秋天。那时候,我终于离开远在郊外的小工厂,踏进盼望已久的大学门槛,对用功读书有着无限的热情。我向往着成为陈景润那样的人物,在学问的蓝色海洋里能有一番作为。记得是在一场雨后,秋老虎的余威已不复存在,天高气爽,我捧着祖父最新出版的一本旧作,在学校宿舍区向人打听苏教授家的确切位置。尽管我所在的这所大学,历史悠久,人数众多,是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但是宿舍区的脏乱,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感到恐怖。
我的手里捏着写有地址的小字条,可是挂在大楼上的红底白字搪瓷标牌,都让小孩用弹弓给射坏了。这是“文化大革命”留下来的典型场景,原来的蓝底白字的标牌,由于容易让人联想到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在运动初期都换了象征革命的粉红底色。看上去仿佛是有计划的破坏,因为所有的射击,都是以让人认不出标牌上的编号为目的。粉碎“四人帮”已经两年了,科学的春天正在来临,但是这个庞大的宿舍区,还保留着“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的痕迹,用暗红色油漆写的毛主席语录随处可见,而且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大的一个宿舍区,竟然也像大杂院一样,被称做某某“向阳院”我找到了居委会,一个负责人模样的老太太,不信任地看着我,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并不知道谁是苏抑卮教授,在这一大片房子里,教授副教授和看上去像教授的多如牛毛。
我手上的小纸条,表明苏教授不是住在27幢,就是37幢。老太太觉得在居委会里说不清楚,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十字路口,指指东面,然后又掉过头来指指西面,告诉我这两幢楼的位置,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两个方向我恰恰已经都去过了,于是,我又一次陷于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之中。如此混乱的宿舍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八年以后,作为留校的青年教师,我有幸成为这个宿舍区的居民,几乎所有来找我的人,都有过我初次拜访苏教授时问路的尴尬。从两层一幢的小洋楼,到正在修建的七层楼,从只有一个单元门一个公用厕所的仓库式建筑,到有五个单元的新式大楼,各种规格应有尽有。大学里的房子永远不够住,据说自从1949年蒋介石离开大陆以后,或者说从1927年蒋介石来到南京这城市以后,这个宿舍区就没停止过盖房子,但是从来都是小动作,零打碎敲,滴滴答答不急不慢,结果不同的年代里,就盖出了许多不同风格的房子。
最后带我找到苏教授的,是一位留着披肩长发、身穿一身黑衣服的姑娘。印象中,她应该是穿了一身黑的丝绸衣服,上身是民族风格的小褂,下面是一条飘逸的喇叭裤,一双黑颜色的高跟皮鞋。她涂着鲜红的唇膏,描着极细的黑眉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进口香水的味道。时至今日,我对自己当时的印象,常常产生了很大的疑问,因为这毕竟是在陈旧的1978年,这样的打扮不仅可疑,而且完全对不上号。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怎么鬼使神差,就很信任地跟着她走了,在苏教授住的那幢楼下,她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四楼关着的窗户,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候,夕阳西下,一幢幢宿舍大楼,拖着长长的阴影,让人有一种置身森林的感觉。
黑衣姑娘消失在楼群之中。我沿着窄窄的楼梯道往上走,满脑子都在想那黑衣服的姑娘。这一年我21岁,脸上仍然不断地长青春痘。改革开放和解放思想的口号,好像就是在这一年提出来的,我毕竟是在一个保守压抑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小伙子,由于和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事实上我都没仔细地看过那姑娘一眼。我根本就没看清那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是匆匆扫了她一下,然后胆战心惊地跟在她后面。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是用想象在猜度和完善,我只是想当然地觉得她应该怎么样。每当我想起和苏教授的交往,就忍不住会想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黑衣姑娘。时隔差不多20年,关于黑衣姑娘的记忆,已经带很大的想象,甚至有着非常严重的错误,我总是把她和现在街面上最时髦的姑娘混同起来,然而我就是忍不住要想。
老式的教授楼陈旧不堪,黑黑长长的楼道里,堆满了弃之可惜留着无用的杂物。到处都是灰尘,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人打扫过。听得见有人在咳嗽,那是一种干咳,是那种没有痰可咳可不咳的习惯性声响。二楼的一家门敞着,收音机里正用记录速度播放着天气预报,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播音,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我终于到达了四楼,在苏教授家的门前,我犹豫了一下,找到了门铃按钮,轻轻地揿着。
2
就像人有意无意总要回味自己的第一次性经验一样,我对对苏教授的初次拜访,始终保持着一种亲切的记忆。和苏教授的交往,是我人生轨迹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也许在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因为最初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拜访,我不过是奉父亲的命令,送一本祖父的书给苏教授。这完全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苏教授曾和我的祖父有过短暂的交往,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以后,父亲去北京出差,祖父告诉父亲,说我将要去读的那个大学,有一位叫苏抑卮的教授很有学问。祖父并没有让我前去拜师的意思,他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学问功底实在太浅,根本就不配给苏教授当学生。祖父当时只是随口向父亲提到了苏抑卮这个人。
自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选择了作家这个行当。他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我千万不要子承父业,再去当什么倒霉的作家。在上大学以前,我是一家街道的小工厂的工人,也许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亲一直过得很坎坷,他对我能成为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感到十分欣慰。他为自己的家庭终于有了工人阶级感到自豪。工人阶级是中国的领导阶级,多少年来,无论是教科书,还是报纸上,都是很认真地这么说。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想法,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然而我的父亲总觉得我不想继续当工人的念头,十分幼稚十分错误,而且隐隐地潜藏着几分危险。他觉得我迫不及待地想投考大学的欲望,有些过分,有些不可理喻。他觉得我完全没理由,也没必要把上大学那么当回事。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发展,大学从来就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的祖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伯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父亲没上过大学,我的三个堂哥也没上大学,按照这种推理,我即使不上大学,一样也可以做出成就。
我所在的工厂,离家很遥远,每天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区,到了郊区,还要沿一段土路骑十分钟车。在下雨天,为了不迟到,我不仅要提早出门,而且不得不在泥泞的土路上,推着甚至扛着自行车前进。我的工作是操作牛头刨床,这是一种较为落后的金属加工,程序十分简单。进厂以后,一位改行不久的中年妇女当了我的师傅,她教我怎么操作,过了一个月,我便完全熟练地掌握了操作。在做学徒的第一年里,因为是和师傅共同操作一台刨床,显得很清闲,我们轮流工作,闲着的那个人,可以躲在一旁看书,或是打毛线。车间里就只有一台刨床,原来已经有了两位师傅,一个夜班,一个白班,现在添了我和另外一名徒弟,人手多了,便考虑再添一台刨床。
一年以后,新的一台刨床买回来了。除了新一点,这台刨床在外形和性能方面,和老的那台机器没有任何区别。新刨床安装好了以后,我的师傅和我开玩笑,说这台新机器就是我的嫁妆。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如何回答的,只是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又不是什么女孩子,要什么嫁妆。坦白地说,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我感到不痛快,是因为我所干的工作,实在没有什么技术可言。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步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每天固定的就是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夹紧加工部件,按动操作按钮,加工开始加工完毕,然后继续重复。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包办婚姻的沼泽,这台新刨床只是我不得不娶的一个小媳妇。我对这台金属的机器毫无感情。
在我成为小说家以后,我写的小说,很少反映这一段生活。四年的工人生活,真正让我感到亲切的地方,并不多。如果硬要我说老实话,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喜欢当工人。我没办法讴歌工厂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大多数的工人和我一样,并不热爱他们所干的活。我知道很多年轻的工人和我一样,既不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但是也不觉得当了工人就一定伟大。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工人,肯定不行,也许恰恰是这一点,才能像名牌的商标一样,一针见血地说明工人的伟大。事实上,在我做工人的那个年代里,工人与其说伟大,还不如说幸运,这种幸运是和下乡的知青相比,和农村的农民相比。
不能不承认工人的生活,其实是最单调的。在机器轰鸣的八个小时里,我不得不将自己变成这台牛头刨床的附加部分。如果是加工那种小零件,每道工序很快就结束,我不得不站在刨床旁边,不停地换上换下。如果是大的加工部件,则意味着一旦加工开始,我可以有很长的等待时间。有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刨床一旦开动,我便被机器拴死了,我的神经必须高度紧张。越是那种看上去技术不很强的操作,越容易疏忽出事,我的师傅就是因为干活时偷偷地打毛线,导致了刨床的牛头和加工部件相撞,结果她那部刨床不得不提前大修。
活永远干不完,想偷懒也不行。每人都有一台机器,谁的机器停下来,都会引人注意。车间里,人和人之间交往,也就是吃饭那短暂的一会儿,要不就得等到交接班的时候。在工厂的四年,我几乎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我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内向,四年的工人生活,使得我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我继续保持着在中学时的传统,坚决不和同年龄的女孩子交谈。我读中学的那个年代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天敌,从来不进行对话。那个时代的男孩子都是清教徒,所有和女孩子搭讪的小伙子,都将受到蔑视和嘲笑,而女孩子如果主动和男孩说话,那必是轻薄和不自重。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注视一位操作磨床的青年女工。我承认自己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这是一个比我早两年进厂的女孩子,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戴着大口罩,因此始终带有一种神秘感。磨床和刨床一样,操作起来都是非常简单,唯一不同的是磨床所产生的金属灰尘,要比刨床大得多。我们的机床紧紧挨着,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我们时不时地眉来眼去。我一直在偷眼看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同时觉得自己的举动,也都在她的监视之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十分多余地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她显然已意识到我的不同寻常的目光。在中学时,我曾用同样的目光,留意过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姑娘。和我同年龄的小伙子,在青少年时期,一定有许多像我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恋爱经历可以回忆。我们的青春期,和“文化大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爱情问题是一个很可笑的话题。“爱”这个字眼,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意味着不学好,意味着下流的色情。所有的爱情歌曲,在当时都是黄色歌曲。我们早年的爱情生活,说白了,也就是脉脉含情地看看女孩子。
然而在车间里,老工人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荤笑话,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都愿意和我师傅调笑,而她似乎也很乐意从中得到一种乐趣。有传闻说师傅的丈夫是阳痿,男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得出了一致结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师傅既然从丈夫那里得不到正当的性爱,很自然地便会寻找另一种途径发泄。我刚做学徒的时候,师傅还有所忌惮。她总是假装生气地将男人不怀好意的手打开,把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轰走。但是,她很快地便忘却了我的存在,口无遮拦地说起粗话,张口男人的家伙,闭口女人的玩意。她真心地喜欢开那种粗俗的玩笑,喜欢别人和她动手动脚,喜欢被人吃豆腐。她喜欢那种被男人围绕的感觉,这是一种近乎于车间女王的待遇,在短暂的交接班期间,在吃饭期间,在偶尔的停电休息的时候,她成了男人们注意的中心。一阵阵插科打诨,一阵阵欢声笑语,所有的名词和动词都有了新的意义。
渐渐地,这种玩笑甚至扯到了我的头上。那些人根本不管我是否脸红,十分露骨地和师傅调笑,说她想吃童子鸡。师傅越是想保护我,他们就越起劲,叫喊得越凶。师傅很愤怒,说:“你们他妈的真不要脸,再不像话,别怪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他们就说:“你什么不好听的话,我们没听过?”
师傅说:“我徒弟就跟我儿子一样。”
他们便话里有话地说:“像儿子和是儿子,究竟不一样!”
类似的玩笑永远没个够。一旦从机器的桎梏中逃离出来,大家没别的乐趣可找,于是就靠打情骂俏调节情绪。说荤话和荤段子,是车间里调剂身心健康的工间操,是大家相互交流感情的润滑剂,有伤风雅无伤风化。师傅最看不惯那些假装正经的女人,她的脾气是有什么话,立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告诉你,越是不声不响的女人,骨子里越骚,”师傅显然注意到我对离我们不远处那位磨工的目光,十分善意地提醒我“我是过来人,女人不吭声,这是砂锅里煨肉,闷‘骚’,你要是谈对象,可千万不要找这样的货色。”
事实似乎也证明了师傅的英明判断。十年以后,我已经离开工厂,正读着研究生,有一次,遇见当年车间里的同事,听他谈起这位一度让我丢魂失魄的青年女磨工,这位已经当了车间主任的同事,十分惊讶我对她的风流韵事,竟然一无所知。他一口气报了一大串名单,其中有好几个男人我都熟悉。他告诉我当年那位神秘的、常常一声不响的女磨工,对于婚外的爱情,有一种病态的嗜好。他不无感叹地说:“她可是来者不拒,真枪真刀,不像我们厂的那些老女人,光是在嘴上耍流氓。”
3
出来开门的是苏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从打开的门缝里,我首先看到了一张布满皱纹、满脸不耐烦的老太太的面孔。音乐门铃在我松手之后好半天,还在叮叮咚咚地响着,由于电池不足,那拖长的声音非常古怪。最初的见面,显而易见地让人感到不愉快。李老太太紧绷着脸,不友好地冷眼看着我,我的解释和说明,对她似乎没有任何作用。要是我能知道苏教授老夫妇正在赌气,我身上所有的局促不安也许会荡然无存。经过后来连续十年的弟子生涯,习惯成自然,我已经完全熟悉了李老太太的坏脾气,但是第一次会面,我的确让她弄得非常狼狈。她的神情是根本就不想理睬,当我问起苏教授是不是住在这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我几乎是从李老太太肥胖的身躯旁边硬挤进去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反感。明摆着我的手肘碰到了她的什么地方,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我听见她充满怨气地哼了一声。我回过头,想说声对不起,然而她虎着的脸却让我又把话赶快咽了回去。苏教授的小书房正对着大门,里面灰暗而且黯淡。事实上,在一开始,我就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见苏教授端坐在书房里。听见我的声音,苏教授随手拧开了台灯,嘴里大声招呼着,站了起来。台灯将苏教授细细长长的身影,像打幻灯似的投在迎面的墙壁上。墙壁上的教授像一头巨熊,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
苏教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高,一种很瘦的高。在我的记忆中,上了年纪又有学问的老人,十有八九都是矮个子。我的祖父就很矮,他的很多充满智慧的老朋友也很矮。我不由得想起南京一家十分有名的中医院,那里面的权威老中医,都是矮得像日本人。苏教授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看上去并没怎么老态龙钟。他的打扮很有些滑稽,穿着一件睡衣似的宽大绒线衫,上面绣着虎皮一样的紫色花纹。天气并不太冷,他已经披上了一条长得有些过分的大围巾,脚上是白色的棉袜,搭配了一双红颜色的塑料拖鞋。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协调,我发现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位电影或话剧舞台上的人物。
我向苏教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硬着头皮自我介绍,然后将祖父的书递给了苏教授。苏教授接过书,带着我往书房里走。在我们走进书房时,三只猫从里面轰的一下窜了出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养猫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养三只,而且那三只猫都是成年猫,一只比一只巨大,两只偏黑,一只发黄,肉乎乎的,在房间里匆匆跑过,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苏教授若无其事地拿起老花眼镜戴上,伏在台灯下,匆匆地翻了翻我祖父的那本书,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噢,这书当年我曾看过。”
接下来,是令人尴尬的沉默。苏教授对我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而我又不知道应该找些什么话出来敷衍。也许是我扛着招牌的自我介绍,让苏教授感到有些不快,他的脸上阴沉沉的,让你明显地觉得他有什么不高兴。多少年来,不管我自己是否乐意,别人介绍我时,总喜欢添上注解,说明我是谁谁谁的孙子,谁谁谁的儿子。这种介绍不仅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而且也让我感到别扭,感到不自在。我变得十分敏感,总觉得这种介绍中,隐隐地包含了指责我的不学无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好,可是非要同时扮演名人后代的角色,就要吃力得多。
苏教授在很多年前,曾和我祖父共过事,有一度曾经看着我父亲成长,因此,我一旦踏进苏教授所在的这所大学门槛,父亲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果我有什么困难,完全可以向苏教授请教。这种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颇有些像想学戏,就去拜梅兰芳为师,想踢足球,就去当贝利或马拉多纳的徒弟,完全是自说自话,完全是想当然。老实说,隔行如隔山,苏教授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和学问,父亲也不清楚。多年来,父亲仗着和苏教授原来就认识,又一直居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断断续续地有过几次接触,而苏教授又因为祖父的关系,对他一向很客气,因此父亲只是凭直觉,认定我去麻烦麻烦苏教授,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冒昧。
经过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我对苏教授说,今后如果遇到一些问题,可能会向他请教。苏教授没有接我的茬,我们的谈话简直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事实上,我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既然尚未形成,苏教授自然也无话可说。时隔很多年,重新回忆往事,我想自己当时一定有许多年少气盛的地方。我毕竟刚刚跨进大学的门槛,在苏教授这样的大师面前,无论我怎么故作谦虚,仍然忍不住小人得志,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而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希望,就真的寄托在我们这一代大学生身上。毫无疑问,我当时显然踌躇满志,一头一脸大有作为的模样。为了摆脱冷场,我开始夸夸其谈,描绘自己今后的打算。书房里就只有一个沙发,苏教授客气地让我坐沙发,结果他自己便只好坐在写字桌前的硬板凳上。
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纯属礼节性的。我意识到他对我空洞的宏伟蓝图没有任何兴趣。我和我的书呆子父亲一样,对苏教授根本没什么了解,不过是泛泛地知道他很有学问。作为一个刚进入大学门槛的年轻学子,我对什么叫学问,还弄不清楚,事实是我们之间还不具备对话的资格。在第一次拜访时,我们恐怕都没想到,在以后的十年里,我们的关系会如此密切。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碰撞,当时并没有产生什么火花,我们似乎都没有给对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初次见面的一个多小时里,苏教授回忆起和我祖父有过的短暂交往,说了一个关于我父亲小时候的笑话,然后就把话题扯开了。事实上,那天苏教授和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身体状况,他说自己可能已经感冒了,说着说着,就接二连三地擤起了鼻涕。在十分钟内,他令人难以相信地连吃了三次药,每吃一种药,都非常认真地向我说明药的名称和用途。多吃药肯定有副作用,年老多病又不能不吃药,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自己的两难处境,说到后来,像玩杂技一样地向我高举起了他穿着白色棉袜的脚,在半空中摇着晃着,然后告诉我一个秘密,这就是人一旦老了,最先感到的不安,便是火气不足。
苏教授说:“你知道人什么地方最怕冷,对了,是脚底心。”
4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读书不仅认真,而且勤奋。在车间里,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埋头干活,但是由于我常常利用吃饭和停电的空隙看书,人们便觉得我不安心于当工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的行为在旁人看来十分做作。其实我当时的读书完全是盲目的,因为我的性格内向,是一个羞涩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小伙子,读书只是我排遣无聊的一种方法。记得那时候什么书都看,除了八小时上班,我的精力都放在了阅读各种不同的书籍上面。我的家庭环境,让我处于一种永远也不会感到书籍匮乏的状态。由于我们家原来的住房,被造反派占用了一间,我不得不住在一间压缩了的书房里面。我的周围放着密密麻麻的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多余的书就堆在地上。事实上,小小的书房里,除了我的那张小钢丝床,其他地方都是书。
从高中开始,我的人生经验,差不多都来自书本。由于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常常要下乡体验生活,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书呆子气。胡乱看书,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开始没完没了地阅读外国小说。我知道了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也知道了海明威、萨特、加缪、爱伦堡、帕斯捷尔纳克。一种叫做黄皮书的内部出版物,无意中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我对这些书之所以会入迷,就是因为它们是非法读物。这些书是以“仅供批判”的名目,由国家级的正式出版社内部出版内部发行,它们是毒草,然而正因为是毒草,像鸦片一样诱惑力也就越大。除了小说,我对诗歌也有些发痴,既看古典的唐诗宋词,也看外国人写的现代诗。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外国诗人的名字,什么洛尔迦、阿赫玛托娃、马雅可夫斯基、巴尔蒙托,我对那些疙里疙瘩翻译过来的句子,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我总是很矫情地默默背诵着勃柳索夫的致青年诗人:
脸色苍白目光如烧的青年!
我现在给你三个约言。
请接受第一:别过现在的生活,
只有未来——才是诗人的领域。
记住第二条:谁也别同情,
自己无限地爱自己。
牢守第三条:崇拜艺术,
只崇拜它。不加思考,没有目的
我的兴趣不停地变换着,捞到什么就看什么,越是禁书越想看,越想弄明白为什么不让看。阅读不仅让我不再感到孤独,而且还让我处于自以为是的感觉良好之中。我年纪轻,火气旺,精力过盛,阅读量与日俱增。能读的书实在太多,越读书,越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书可以读。我与当时十分封闭和压抑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气横秋是免不了的,同时又有些自怨自艾,我觉得自己已经懂了许多事,然而还有许多事仍然一窍不通。我开始很猥琐地偷看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这本厚厚的书籍,是父亲准备下放去农村时买的,后来下放没有成为事实,这书也就被他忘却了。既然我没有办法从其他地方得到正常的性知识,于是就恰到好处地把这本赤脚医生手册,当做了解女人的入门教科书。
仅仅是阅读小说上的爱情章节,已经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文学作品中那些生动的色情描写段落,开始让我感到不安。我在这本印数极大的赤脚医生手册上,寻找着自从童年时,就困扰我的男女差别的答案。我总是很快地就找到“产科和妇科疾病”这一章。通过这一章,我不仅纸上谈兵地了解了女性内外生殖器的解剖学,而且还无师自通地顺带学习了有关接生小孩的知识。我像研究军事地图一样地琢磨着手册上的插图,对照着带有阿拉伯数字的注解。我忘不了当时的惊奇,在接触这本手册之前,我了解的女人,只是穿开裆裤的小女孩和断了胳膊的维纳斯。我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感到很不高兴,理由是女人如果真像手册上所说的那样,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
我的秘密活动让我感到自卑。虽然从来没有被人揭穿过,但总是有一种犯罪的恐慌。我知道自己这是不学好,是下流,是心中的魔鬼在作怪。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变得很恍惚,社会上的许多重大事件,仿佛跟我都没什么太大关系。我沉浸在个人的小秘密中,无论是邓小平出山后的整顿,还是后来针对他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以及周恩来朱德毛泽东这些老一辈革命家的逝世,甚至包括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都让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局外人。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胡乱翻书,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为了督促自己,我开始没完没了地去夜校上课。我当时还未满18岁,是一个失学青年,夜校让我有机会向往着重新去做一个好学生。在读中学的时候,从来没感觉到学习有什么好,可是一旦走上社会,才知道做学生是多么幸福。
在我当工人的那个年代里,所有的夜校都是免费的。那个年代,绝对不会一切向钱看。既然我在中学没有好好地上过课,那么为什么不在夜校中得到补偿?我对夜校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是即使在上夜班的日子里,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请两个小时假,这种假是法定的,是工厂里对要求上进的青年工人的奖励。因为上了夜校,在应该上夜班的那一周里,我实际上要比别人少上12小时的班,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夜校的生活让我感到充实,让我觉得人活在世界上,除了守候在机床旁边,真是有许多东西可以学。当然,还有一个让我对夜校痴迷的原因,是我被排除在了本厂的工人大学之外。这件事,一度使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每当我回想起来,心口就感到一阵阵发疼。
我所在的那个小工厂,在我进厂第二年,办了一个当时十分流行的“七?二一工人大学”这种工人大学半脱产性质,目的是为了提高青年工人的文化技术。条件自然很简陋,在厂里胡乱找一间办公室,请一两个教师来上课。记得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我非常激动,因为和夜校相比,这毕竟是一个更好的学习机会。一开始报名的人很少,人太少了,就没办法开课。为了促成这件好事,我热心过度地在车间里活动,挨个动员同车间的青工报名。由于平时我和别人接触很少,突如其来的游说收获不小,很多人觉得不妨给我一个面子,反正是占用上班时间。报名之类的事情向来容易引起连锁反应,车间里有好几位青工公开向我许诺,如果我能帮他们写申请书,他们就报名。在短短的数分钟里,我用不同的字体,一气写了四份申请书,分别签上那些青工的名字。
结果是车间里所有报名的青工,都录取了,唯一的例外就是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才算恰当,才能准确无误地再现自己曾经有过的沮丧。事实上,那次落选的,在全厂范围里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当时人一下子就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初的反应,是自己的名字可能被不小心地遗漏。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连教材都买好了,这样的结局实在出乎意料。大家都相信这是个误会,开学那天,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不死心地厚着脸皮去询问,答案是名额已满,我的眼睛不太好,没什么培养前途。不存在任何误会,我是唯一一名被刷掉的青工。工人大学是工会出面办的,由工会的一位姓吴的领导具体负责,他敢做敢当,自说自话地就把我的名字给画掉了。
我知道这位姓吴的负责人对我心存疙瘩,但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赤裸裸地和我作对。自从我进厂以后,这个姓吴的工会领导人,就没停止过向我借书。他借书从来不还,所谓借书,其实就是变相地要书。什么时候都有那种脸皮特别厚的人,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年代里,我的家庭总是十分容易地就成为勒索对象,借钱不还是常事,更何况借书。尽管我所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但是我的父亲对自己的藏书,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一样吝啬。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借无还,老实巴交的父亲开始感到忍无可忍,他很气愤我这个儿子和他一样没出息,一样软弱可欺,为什么就不能堂而皇之地予以拒绝,为什么不能义正词严地说一个“不”字。
时至今日,我还是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厂工会领导,就会那么横行,就会那么让我们感到为难。有种人,你越是忍让,他越要进攻,越是得寸进尺。那时候毕竟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我父亲觉得也可以挺起腰杆做回人,他决定不再借书给那位姓吴的工会领导。如果那天这位姓吴的工会领导,只是一个人上门借书,父亲的拒绝也许还不会引起太大的愤恨。问题是那天他竟然还带了一个女人上门,这个女人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然而有一点不容怀疑,工会领导想向这位女人证明,他和我们家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因此,他不仅自己要继续借书,还要让我父亲借书给这位神秘莫测的女人。这女人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学青年,正借调在机械局的一个什么写作班子里面,她对我父亲很客气,言必称老师。我父亲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
“你们要借书,先把以前借的书,还了再借,怎么样?”
工会领导的脸色立刻很难看,他退了一步说:“这次我不借,你只要借给她就行了。”
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反正那位女士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地打起了退堂鼓,后来两人就告辞了。第二天上班,工会领导在厂门口等着我,看见我,气鼓鼓地丢了一句话:“你们家不就是有几本书,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无话可说,只有不理他。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害怕过他,我只是从内心深处讨厌他。过去之所以借书给他,是因为我们家向来没有拒绝人的习惯。我的祖父总是教育我的父亲,永远不要拒绝那些向你求助的人,只要有可能,就不应该轻易拒绝别人。父亲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教导我的,这种家教的直接后果,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屡屡让自己陷入非常被动和尴尬的境地。其实拒绝也是一门艺术,一个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的人,永远也别想过上安稳的日子。
我没有去找那位工会领导讨饶,也没有去吵架。讨饶和吵架都不是我的擅长。我知道那位工会领导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只要送一包香烟,或是威胁要揍他一顿,他便立刻没有任何原则。事实上,工会领导一职,在我们那个200号人左右的集体所有制的小工厂里,是个最不起眼的位置。而那个赶时髦办的工人大学,也没多少天就偃旗息鼓。剥夺我上厂工大的权利,也许是这位工会领导在自己的职权范围里,干的最成功最有出息的一件事。我的心在流血,总觉得这是对自己很沉重的一个打击,但是事实证明并没有多严重。一个人真要想学习是阻挡不了的。对于我来说,失去同样意味着得到,既然厂里的工人大学没有我的份儿,我只有继续到夜校去寻找满足。那个时期,我几乎成了夜校专业户,天天晚上都不放弃。从机械制图到古典文学知识,从解析几何到微分积分,从电工基础到机床维修到液压原理,只要时间允许,什么样的课我都上。
我的近乎疯狂的好学精神,给车间主任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车间主任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偷偷向我许诺,说一旦有了机会,就调我到车间办公室里去当技术员。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设想,如果不粉碎“四人帮”不恢复高考制度,像我这样的书呆子会怎么样。我想自己既然那么不安心当刨床操作工,也许真会混到车间办公室里去当个技术员。不管怎么说,我除了好学之外,在车间主任眼里,还是一个听话的大孩子。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在学徒期间就谈恋爱,在停电的时间里喝酒,给车间主任起绰号,上夜班时在车间角落里撒尿。事实上,我比厂里任何一位上工大的青年工人都用功,都勤奋。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渴望读书。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当学生,像海绵一样什么知识都吸收,像向日葵渴望阳光那样渴望学习。根据我当时的处境,只要有可能,我会永远在夜校里读下去。
第二章
1
也许正是由于我们这一代人中间,有很多人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机会,当时的社会上,有一大批像我这样削尖了脑袋,有什么书都想读的书呆子。靠推荐才能去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显然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我所在的工厂太小了,就算老天爷开眼,有了这样的好事,机会也肯定属于那些比我更具有竞争能力的人。我在厂里没有什么后台,家庭成分仍然还有些问题,在夜校里待的时间越长,我上大学的欲望也就越强,然而这毕竟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就好像是爱上了电影上的美人一样。社会上流传着种种如何获得工农兵大学名额的传闻,开后门已经成为一种公开的秘密。一提到工农兵大学生,人们就不可避免地怀疑他有来头,怀疑他是公社书记的儿子,或者某某厂长的千金。
夜校成了想上大学,却无大学可上的人的福地。不管学了究竟有没有用,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要能有机会坐在教室里,重温学生时代的情景就行。学习成了大家的寄托,成了单纯的奋斗目标,代替了很多精神上的东西。我忘不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开以后的动人情景,夜校沸腾起来,一时间,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呆,激动得都没办法继续上课,人们窃窃私语,对即将来临的高考,作着种种想当然的猜测。上课铃已经响了半天,同学们还是不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围着兼课老师喋喋不休。兼课老师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他不得不停止上课,也显得十分兴奋,和学生共同探讨高考可能会怎么进行,具体会考哪些课程。这位老牌的大学生,甚至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文化大革命”前的高考。作为过来人,他几乎立刻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所有和高考有关的课程,顿时身价百倍,夜校在转眼间,顺理成章地成为高考补习班。那些和高考无关的课程,开始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冷落,时间是那么的紧迫,事到临头,大家突然发现自己在夜校里,其实学了许多根本没必要学的东西。恢复高考,大家一下子都变得现实起来,突然发现夜校的学习,只是属于带有理想色彩的浪漫主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货真价实地考进大学,不管白猫黑猫,能考进大学,就是好猫。记得刚恢复高考的那一段时期,除了激动之外,我变得非常浮躁,变得心神不定犹豫不决,我对自己到底是准备考文科,还是考理科,打不定最后的主意。学什么已经完全不重要,只要能上大学,只要能踏进大学的门槛,文科理科本科专科都无所谓,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吃不准,自己究竟考什么把握更大。
我参加了也许是中国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高考。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考试,情形十分壮观。当时所有的中学、小学、专科学校,都成为临时考场。由于是第一次恢复高考,从“文革”中的老三届,到应届的毕业生,过去的十几年间从中学里走出来的想继续读书的人,都抱着美好的大学梦,浩浩荡荡涌向了考场。人们从知识的沙漠里,一下子看到了知识的绿洲。我记得自己当时因为想上大学,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任何妨碍我考大学的人和事,都被当做仇敌,都被当做是故意刁难。与考试无关的话题,我已经听不进去,与考试无关的活动,能不参加就坚决不参加。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考试题目,上班时精神恍惚,下了班拼命做习题。中学毕业以后,尽管表面上一直还在继续读书学习,但是一旦真正的高考来临,我发现自己平时学的那些鸡零狗碎,对高考根本没有什么实际帮助。
我不得不临时抱佛脚,背诵那些自己平时不屑一顾的所谓复习材料。随着考期的临近,我终于决定报考文科,这个断然决定,意味着我必须没完没了地死记硬背,必须死记硬背一大堆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东西。没有死记硬背,我肯定进不了大学的殿堂,也不可能一次次通过大学里的考试,而且后来考上研究生。从这一点说,我是死记硬背的受益者,应该感谢死记硬背,然而如果换一个角度,死记硬背给我带来的伤害,丝毫也不比它能带来的成功逊色。时到今日,我一见到中心思想、历史意义以及文学史地位之类的提问,便会产生一种仿佛吃了苍蝇的恶心。我讨厌那些强加于人的标准答案,讨厌那些注明了阿拉伯数字的要点。死记硬背是对一个人想象力的残酷扼杀,是把人变得越来越无知的凶手之一。
我所在的那个小工厂,竟然有将近20个人报名参加高考。厂长很着急,因为这意味着有近20个年轻人,不肯安心工作。尽管国家规定,凡是报名投考大学的人,都可以有半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是厂长以生产任务太重为借口,毫不手软地剥夺了应该属于我们的半个月时间。这一招无异于釜底抽薪,大家本来就觉得时间不够,立刻义愤填膺。胆大的开始混病假,请事假,胆小的只好硬着头皮上班。我忘不了自己一边干活,一边偷偷背书的狼狈情景。牛头刨的刨刀来回削着金属,我守候在刨床旁边,心里一遍遍地默诵考试要点。由于晚上睡得太少,到了吃饭时间,我总是狼吞虎咽,然后抓紧时间,头枕在工具箱上呼呼大睡,车间里男男女女的说笑,那种赤裸裸的荤段子,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妨碍。
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和家里的关系也开始紧张起来。父亲觉得我的行为像个赌徒,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押在高考上有些莫名其妙。一个人如果为了上大学,结果弄坏了自己的身体,这将得不偿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这个本钱,干什么事都不行。母亲嫌我一点家务事都不做,还没有上大学,就有这么大的架子,真的上了大学,那还了得。我为父母变得唠唠叨叨,感到很烦、很苦闷,越唠叨越敌对,越敌对越要唠叨。那真是一段疯狂的日子,我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与我为敌。我天天看书到深更半夜,废寝忘食,上班想,下班想,骑自行车在路上也想,没出什么事真算幸运。到了休息日,我便骑车去公园,胡乱找一个角落,捧着复习资料,像个机器人一样,嘴里振振有词,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来来回回兜圈子。书越背越难背,越背越发现有不通的地方,然而越是难背越是不通,越是不得不背。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怪圈。
2
要不是考上大学,我就不会认识马路,要不是认识马路,我和苏抑卮教授之间,就不可能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意无意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常常说到连锁反应,说到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时隔了许多年,我对自己当年能考上大学,仍然感到意外和庆幸。在上大学之前,我一向认为自己运气很差,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我的青少年时期,由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我成为大家取笑和捉弄的对象,因此心灵深处一直有层抹不了的阴影。我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姐妹,有了兄弟姐妹,在父母被关进牛棚的日子里,自己便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变得很矛盾,一方面,人的性格绝不会轻易就改变,我仍然有些内向,仍然不善于和同学打交道,另一方面,因为进了大学门,我难免感觉良好,开始有些忘乎所以。
就在这时候,我和马路的关系,逐渐密切起来。马路是连接我和苏教授的桥梁,没有他,我的大学生涯,也许就是另一回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学习方向,显然都和马路的引导有关。尽管大家都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尽管大家的学习都很用功,可是马路的实际水平,在班上鹤立鸡群,远远高于其他人。马路是一名来自广东沿海的考生,是老三届,他入学成绩不仅是全班最高分,年龄在班上也最大,比我整整大了10岁,和班上的应届考生相比,马路的岁数大得几乎可以做他们的爹。事实上,他的确也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有了两个小孩,是一儿一女。从一开始,马路就表现出了和大家的截然不一样,他显得过于成熟,与其说是像个学生,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位老师。事实也是如此,马路在一所公社中学,已经教了10年的数学,他虽然考的是文科,他的数学得分是98分,这样优异的成绩,在当年报考数学系也绰绰有余。
我和马路的关系之所以会密切起来,是因为他无意中听说,我竟然去拜访过苏抑卮教授。说老实话,我当时对苏教授的了解,还远不能和马路相比。那时候,苏教授甚至都不和我们在一个系。我对苏教授的第一次拜访,带有非常大的偶然成分,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的拜访完全是因为父亲的意思,而父亲也是糊涂到不知道苏教授的人事关系,其实并不在中文系。苏教授是文科教授中的万金油,他的学问太大了,什么课程都可以教,多少年来,除了中文系,他在外语系待过,在哲学系待过,最后又在历史系退休。据说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调到历史系去的,调他的目的,是去帮助当时研究欧洲史的学生,讲述欧洲历史文献。他调到那里一年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稍稍受了些冲击,就退休在家养老。那时候他大约60刚出头。
是马路最初向我说起了苏教授超人的学问,我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么多的关于苏教授的事。我没想到苏教授是马路心目中的偶像,也没想到他不远千里,之所以投考现在这所大学,完全是因为这所名震东南的名牌大学,曾经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苏抑卮。苏抑卮应该是传奇中的人物,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就像我们小时候,崇拜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我忘不了马路谈起苏教授时的神情,他以十分仰慕的口吻说着,眼睛一阵阵地发亮。虽然我根本就没有和马路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似乎还心存疑窦,不太相信我真能和苏教授这样的历史性人物发生联系,并且在不久前,竟然去他家拜访过。马路的相貌看上去有几分苍老,表情永远是很认真,他的脸上有好几道竖着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苦难。最有趣的是,多少年来,马路一直以为苏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
“你知道,苏抑卮教授竟然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总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台湾。”
说起来也可笑,马路谈起苏教授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然而所有有关苏教授的知识,又都是从当年他所任教的那所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那里“贩”来的。这位语文老师是一位旧式的老先生,抗战前毕业于上海某个教会大学。老先生自己的学问十分了得,可是一提到苏抑卮的学问,立刻五体投地赞不绝口。马路对苏教授的崇拜,正是从这位老先生处传染的,那时候,马路借调在公社中学里教数学,对古文却情有独钟,课余常常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一肚子旧学问,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很乐意收马路作为私淑弟子。在那个地处偏僻的南海边,一切就仿佛现代桃花源里的情景,什么都落后,中学生的实际水平,不过和小学生差不多,唯一的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和外面世界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老先生自得其乐,读旧书,写旧诗,临了,还收了马路这么一位半路出家的学生。谈到学问,老先生言必称苏抑卮如何如何,马路因此一直以为苏抑卮应该是老先生师长一辈的人物。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教授不仅还活着,其实只比他拜师的老先生虚长了两岁。
马路决定拜苏教授为师,可能是害怕遭到拒绝,他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去见苏教授。他显然觉得有了我,把握会更大一些。马路反复向我说明人生中,投拜名师的重要性。人生中会有许多难得的机遇,对于一个求学的人来说,能遇上名师是最幸运的事情。人生有几难,所谓好人难做,佛门难进,名师难遇。放过好机会也是最大的犯罪。有传闻说苏教授这个人很难亲近,马路不仅决定自己要拜苏教授为师,而且不遗余力地说服我和他一起成为苏门弟子。马路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识要比我们高得多,是我们大家都想效仿的榜样。我想自己当时能够被说服,与其说是想向苏教授学,还不如说是为了向马路学。我终于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马路,完全忘记了自己实际的学习水平。
“我们究竟能向苏教授学什么呢?”尽管已经答应了马路,然而我忍不住还是要提这种在马路看来极幼稚的问题。
“学什么?”马路充满了感叹,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的学问,我们一辈子,不,我们几辈子都不可能学完。”
“学不完,干吗还要学呢?”我笑着说。
3
苏抑卮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多得数不清。不管怎么说,在他晚期的弟子中,我和马路应该算是比较特别的两位。苏教授曾因为马路的英年早逝而老泪纵横,在和我谈起马路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马路的相貌,有古人之遗风。古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的人很难说得清楚,然而苏教授对于人的外貌,始终有非常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今天的人和古人,无论身高还是脸部轮廓,都有着非常本质的不同。历史在变,人心在变,人的相貌必然也在变,他曾用自己保存的图片资料,向我和马路论证他的观点。
我和马路很容易地就成为了苏教授的弟子。一切都是那么轻而易举,已经退休在家的苏教授,十分乐意我们前去向他请教。那时候,苏教授还很寂寞,还没有被人当回事,不像再过几年,他将像出土文物一样被重新发现,声名显赫,光是研究生就好几十位。苏教授终于在垂暮之年,一下子得到了许多辉煌的头衔,他时来运转,成了学校的金字招牌,成了中文系的镇系之宝,然而在我们刚去拜师的时候,苏教授除了是一名退休十几年的老先生之外,什么都不是。他早就被人忘却了,正在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记得那天苏教授正坐在书桌前,举着放大镜,十分吃力地读原版的莎士比亚著作。由于我和苏教授已经见过面,加上很乐意想向马路表明这一点,在一开始,我和苏教授像老熟人一样地说着话。与前一次的经验全然不同,这一次苏教授的情绪似乎特别好,他可能是看书看得疲倦了,正好希望有人来聊聊天,调节一下情绪。
马路在旁边一言不发,事后他告诉我,他为自己最初的表现感到很不安。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笨嘴笨舌,肯定已给苏教授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坏印象。马路问我是否注意到,当苏教授问起我们的年龄时,听说马路已经三十多岁了,竟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故意把头扭向了别处。“苏抑卮在我这年纪,早就是学已有成的名教授,而我呢,刚刚是一个大学一年级的新生!”马路垂头丧气,不无感叹地说着。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一直闷闷不乐,他显得很沮丧,脸上竖着的纹路加深了许多。去食堂吃饭,他排队站在我前面,临到打饭的时候,将饭盒递给服务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得出马路是真心地感到不愉快。苏教授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似乎明白自己无论怎么用功,都不可能达到苏教授的境界。马路告诉我,这一段时期,他特地去图书馆,查阅了一些有关苏教授的资料,经过对这些资料的研究,他对苏教授有了进一步的全新认识。事实上,苏教授要比马路想象得更有学问。正是从马路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做学问也讲究童子功。马路告诉我,早在28岁以前,苏教授便遵从其恩师黄侃的要求,读完了唐以前的所有典籍。黄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大弟子,是当代著名的大学者,他所以对苏教授提出这样的要求,是觉得唐以前留下来的典籍并不多,容易读完,又是非读不可的书,有了这个基本功,往后研究任何一门学问,就好办得多。据说为了检验苏教授的学力,黄侃曾让他重新圈点十三经。苏教授花了大约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圈点完毕,这样的故事如今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
大学前三年留给我的印象,是大家都拼命用功。“文化大革命”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了,百废待兴,同学们的经历差不多,好不容易有了学习机会,谁都想把虚度的年华,尽快弥补过来。我们这一代人,是少年失学的一代。和苏教授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相比,我们几乎都是文盲。世界上最珍贵的,永远是那些失去的东西,因为失去,所以珍贵,因为珍贵,就格外珍惜。追回失去的时间是当时的主旋律,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刻苦用功的情景,到晚上10点钟,是规定拉闸的时间,寝室里的灯灭了,几乎没有人立刻睡觉,人们捧着书来到楼道上,围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继续看书,窄窄的过道人满为患,有的人干脆钻到厕所里去用功。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情况怎么样,反正在男生宿舍里,能憋在厕所里看书的人,必须有非凡的忍受能力才行。那么多的大男人共用一个厕所,那里面的尿臊味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划一根火柴说不定就能点着。虽然大学里永远会有刻苦用功的学生,但是像恢复高考那几年的不要命的,也许是有史以来不多见的。
苏教授最初给我们讲解的是古文观止。由于对我和马路的实际水平,缺少一个最基本的了解,苏教授决定从这本旧的古文入门教材开始。在正式开讲之前,他好像只是挺随意地点到了这本书,让我们回去好好准备,说遇到不懂的地方,自己逐一查字典找注解。说好了下一讲,是讲解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时间定在一个星期以后。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只是把书找来了,然后在临睡觉前,匆匆地看了一遍。相比之下,马路要比我认真得多,他一本正经地准备着,显然想向苏教授证实自己的水平。看得出马路稍稍有些不快,因为他觉得古文观止里的很多文章,自己不光是看过,而且有许多已经能背诵,好不容易拜了师,只是教这些浮浅老掉牙的文章,颇有一点不甘心。这显然又是一种中学老师的教法,马路觉得以苏教授的学问,应该和我们讲莎士比亚,讲东西方文学的比较,讲西方的红楼梦研究,或者讲美国人的敦煌考证。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马路正式去苏教授处上课。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从这节课开始,除了寒暑假,我和马路风雨无阻,坚持在每周的同一时刻,去苏教授家听他讲课。我们本来的目的,只是想开个小灶,从苏教授那里偷学一些东西,然而没想到苏教授讲得实在太精彩了,于是去他那里听课,反而成为我们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换句话说,听苏教授讲述已经成为我们的主课。我们从苏教授那里得益匪浅,第一次上课,由于我没有做准备,苏教授让我把全文先通读一遍,结果我大出洋相,有几个字念错了,还有好几个根本不知道怎么念。苏教授不动声色,让马路纠正我的讹音,然后又让他给我串讲。马路尽其所能地粗粗讲了一遍,这篇文章他曾经背过,在水平上,一下就和我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苏教授依然不动声色,既不批评我,也不表扬马路,等马路说完了,他点了点头,就“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一句,侃侃而谈,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
我忘不了第一次课后,从苏教授家出来,马路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感。由于马路有着比我好得多的基础,他对苏教授讲学的精到之处,有更深的体会。他承认自己在来上课以前,曾经一度怀疑过苏教授的真诚。他承认自己曾怀疑苏教授答应给我们上课,很可能是一种敷衍,只不过是糊弄糊弄中学生。事实让马路再度对苏教授充满激情,现在,他开始十分具体地感受到了苏教授的博大精深。苏教授的讲学,从表面上看,带有一种非常随意的闲谈性质,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同时又是绝对的深入浅出,常常考虑到我们的实际水平,是不是能真的弄懂。苏教授的本事就在于,就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短句,都可以由此及彼,带出一连串的有趣话题。在后来的讲课前,他总是要我们先精读原文,去查一切可以查到的注解,认真比较前人解释的不同之处。在正式开讲前所做的准备工作,永远是越多越好。事实上,他教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学习方法,这个方法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地肯定或否定古人的观点,要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譬如通过学习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从史学看,可以触类旁通三国史,从文体看,对“表”的写作方法,可以作一系列瞻前顾后的比较,区别出异同,从文风看,又可以认识与两汉以及先秦文章,在遣词造句上的差别。
在那段时间里,我实际上同时拜了两位老师,一位是苏教授,一位则是马路。每当我有什么疑问的时候,总是先直截了当地向马路请教,马路不仅是我学习上的老大哥,而且成了我偷懒取巧的活字典。人和人之间的水平差异,只有通过比较才能知道。只有通过学习,然后才能知道不足,只有通过学习,然后才能知道别人的学问究竟有多大。马路在学习上的刻苦精神,一直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用功,都不可能像他那样玩命地学习,因此也就永远不可能像他那么杰出。我本来就不如他,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正在越来越大。就像他觉得苏教授深不可测一样,我对马路也感到一种无奈的敬佩。马路无疑是我们中间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我们被乱七八糟的课程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马路居然还能分出精力,去哲学系旁听德国古典哲学,此外,受苏教授能掌握多门外语的影响,他还开始了第二外语的学习。
马路足以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楷模。那是一个被誉为“科学的春天”的时代,知识突然变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当时活跃在莘莘学子心目中的偶像,是进行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家陈景润。一时间,书呆子再也不是骂人的话,知识突然成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砝码,由于马路骄人的学习成绩,他成了我们这一代学子心目中的当代英雄。
4
马路死于大学四年级,现在回想起来,马路只是死于贫血,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大家心目中,马路是班上的一面旗帜,他刻苦用功,废寝忘食,有着用不完的旺盛精力。时代在进步,大家似乎不太相信,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什么叫做贫血的毛病,就算是有,好像也应该是女人的专利。一个人死法可以有许多种,可以死于癌症,死于艾滋病,死于意外的车祸,但是无论怎么样,也不应该跟说笑话似的死于贫血。这是一种应该属于旧小说上的疾病,应该和旧社会的长袍马褂联系在一起。没人注意到马路的脸色十分难看,在那个玩命死读书的年代里,很多学子脸上都是面如菜色。校方已经意识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一再警告大家要加强体育锻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的身体,便意味着失去一切。
不管怎么说,校园永远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地方,这里永远也不该成为年轻人的墓地。这里将向社会源源不断地输出人才,不断地产生出最新最活跃的想法。美好未来和辉煌前途,正在不远处等待着大家,为了不辜负社会的厚望,同学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各式各样的体育锻炼,有人学打拳,有人去练单杠双杠,还有人打排球。大多数的人却是跑步,这显然是一种最简单省时,又非常有效的锻炼方法。记得那时候,每天天刚蒙蒙亮,马路总是第一个爬起来,穿着那种裤腿很小,小腹部开着小便开口的旧式棉毛裤,哆哆嗦嗦地从过道跑过,然后沿着宿舍楼,一气跑上三圈。谁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体状况正越来越差,他总是越跑越慢。先还是一路小跑,后来就只剩下跑步的下意识动作,到最后完全已是散步。谁也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地熄灭。他跑得实在太慢了,也许正因为如此,马路从来不和大家一起锻炼,体育课测试1500米,他比别人少跑了近一圈,成绩仍然是不及格,还差一点昏倒在操场上。
也许是做了父亲的缘故,马路的衣着打扮,显得有些过于随便。他不修边幅,永远是差不多的打扮,就那一身外套,就那一双鞋。上体育课时,他总是喜欢脱去外套,穿着一身到处都开始绽线的白色棉毛衫裤,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他的行为难免有伤风化,小腹部的小便开口像一张裂开的小孩嘴,嚣张而且放肆地张开着,十分显眼地露出了里面的旧花短裤。最过分的是,旧花短裤甚至会突出一块,挤在那张开的小嘴里。操场上有很多女生,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他自己无动于衷,别人见了,忍不住要为他着急。没人从经济上去找原因,那时候大家都是一门心思死读书,没时间去琢磨别人的私生活。同学们只是在事后,在回想中,才突然想明白他当时实在是太不容易。大家突然十分感叹,觉得他苦苦地读了三年书,什么也没得到,就这么说走就走了,真是太冤枉。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马路当时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他妻子那份极其微薄的工资。马路虽然已经当了十年的公社中学教师,由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式的教师编制,因此享受不了工作五年可以带薪读书的待遇。换句话说,马路是靠老婆养着才上大学的。他和班上那些比他小得多、仍然要靠父母寄钱养着的同学一样,每个月都盼着邮局汇钱来。通过回忆,大家突然想到了他的生活在当时有多艰难。马路总是像和尚一样吃着长素,早饭和晚饭常常只是最简单的白馒头,有时加上一点食堂里卖的那种酱菜。就算是如此节省,他仍然时不时地要向同学借钱,在整理马路的遗物时,有人在他的笔记本上发现一份记录十分详细的账单,上面写着他向同学们借的每一笔款项,多则十元,少则五元,甚至是两元,从借款数额到日期,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我的记忆中,马路用得最多的一笔钱,就是与我各人拿出20块钱,买了一个送给苏教授的生日蛋糕。这是一笔他觉得绝对不能再省的钱。虽然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但是看得出这钱他花得十分开心。马路病故以后,马路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前来奔丧,和马路显得苍老如出一辙,他的妻子看上去也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现在回想起来,马路的妻子在当时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是她留给我们的印象,更像一名饱经了沧桑的中年妇人。如果马路是我们的老大哥的话,马路的妻子看上去,便仿佛是马路的老大姐。马路的两个孩子已经很懂事,大的那位十二三岁模样,神态很像马路,两个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到什么地方都保护着自己的小妹妹。
我陪同着马路的妻子一起去看望苏教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自从来到学校以后,一直是在无声地抹着眼泪。她的平静让同学们感到不解和疑惑,即使是在太平间里,面对着马路的尸体,她也没有放声大哭。倒是那些陪她去医院的同学,忍不住号啕起来,大家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马路的英年早逝,像导火索一样,使得班上良好的学风顿时大变。在过去的三年里,人们寒窗苦读,废寝忘食,而从那时起,一种厌学的情绪,正在悄悄地积累。大家开始设想不要命的学习,究竟值不值得。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到底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实惠,人们不得不在内心深处,重新进行盘算重新进行估价。社会风气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愤读书,已经不再是什么时髦的事情。成功的道路有许多种,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陈景润那样的“书呆子”走过的道路,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苏教授对马路的早逝,感到十分悲伤。在苏教授的晚年,他的各种名目的弟子,多得连他自己也弄不清。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弟子也跟着吃香喝辣,在学问的小圈子里,开始小有名气。然而真正能得到苏教授真传,却绝无仅有,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次提到马路,苏教授都有一种无名的悲哀。毫无疑问,马路才是苏教授最称职的弟子,因为在那么多位弟子中,只有马路对纯粹的学问,能爆发出巨大的热情,只有他能真正地坐稳在冷板凳上。做学问没有一点死脾气还真不行,苏教授常常不无感叹地说:“为学务精习,韦编三绝,所以才会有一点成就。”他对其他弟子的不满意,关键就在于一个个都是聪明有余,而吃苦精神不足,不吃苦永远不会成为大学问家,不吃苦永远是个半吊子。苏教授一生都以自己是黄侃的弟子感到自豪,一提起先师黄侃,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用黄侃苦读的故事教诲我们,不厌其烦地说黄侃当年“日读礼经数纸,展转比勘,至夕,每觉头眩,是以知其苦也”学问只能从困苦中来,离开“困苦”二字,也就不会有什么学问。
当我陪着马路的妻子走进苏教授家以后,苏教授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哀恸起来,他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这种过激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我很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苏教授平时并不和蔼可亲,他对弟子,尤其是对马路十分严厉,由于我和马路是他晚年生涯中,最先拜他为师的学生,马路当之无愧地可以成为大弟子。我的印象中,苏教授几乎从没有当面表扬过马路。有时候作为鼓励,苏教授对我的回答,还能笑一笑,给个面子,然而对于马路,不管对错与否,苏教授总是板着脸。在对待弟子的态度上,苏教授多少还有些恪守旧传统,他显然是讲究师道尊严的,越是看重的学生,要求越严格。马路死了以后,我一度有望破格升为苏门大弟子,有那么一两年,苏教授对我也十分严格,他对我不苟言笑,布置了很沉重的学习任务,但是渐渐地就表现出了失望,他看出我并不是成为大学问家的料子,不仅是我,其他的弟子也是一样的不争气。
如今回想起来,苏教授在马路逝世后所表现出的极度悲哀,可以说是他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这些年来,做学问再一次被大家突然重视,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大师自有大师的过人之处,事实的发展果然不出苏教授的预料。在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做学问的佼佼者越来越被尊重,地位越来越高,住好房子,出门有车,被授予各种灿烂辉煌的头衔,然而这丝毫不能表示学问本身有所提高。学习的风气说变就变了,而学问是旷日持久的事情,不可能仅仅因为风气的一时变化,就能彻底改变和颠覆。自古圣贤皆寂寞,这“寂寞”二字,可以有好几层意思。马路生前就对“寂寞”二字,做出有“难得”之义的独到见解,这见解颇得苏教授首肯。人生一世,真正能遇上做学问的机会,并不多,能持之以恒的机会更是百年难遇,所以寂寞也属难得。大家一窝蜂地刻苦学习,其结果只是一种表面的热闹,是热闹就不可能长久,是热闹注定昙花一现。做学问永远是少数人的事情,既然少数人的事情,就不应该指望能得到多数人的效仿。人们不可能一直都在熄灯后,坚持在窄窄的过道上看书,人们迟早会有一天,忍受不了那厕所里的尿臊味。
马路的妻子终于受了苏教授哀恸的影响,捧着脸哇哇痛哭起来。两个小孩也跟着一起哭。苏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看着。大家尽情号啕一阵,马路的妻子开始安慰苏教授,我也跟着在一旁劝慰。苏教授像小孩似的,越哭越伤心,用手帕一边抹眼泪,一边擤鼻子,抽噎着说:“白发人哭黑发人,此乃人间至痛。”
马路的妻子说:“苏老师,你不要哭了,你这样,马路他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的。”
苏教授让她这么一说,眼泪又刷刷地流出来,叹气说:“人都死了,马路又怎么知道难过!”
5
苏教授曾为马路写过一副挽联:
往日列师门最怜年少多才常指青云期远到
朔风传噩耗顿触老人旧感重回白首忆前游
随着大学里学习风气越来越不像话,苏教授对于已故的马路之厚望,也水涨船高地越来越重。在给研究生上课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提到马路,他总是以马路的捷悟和善于苦思,来挑剔其他弟子的不足。在回忆中,马路变得越来越完美,越来越高大。在后来的岁月中,每到马路的忌日,苏教授一定让我寄一笔钱给他的遗孀,当年马路妻子带着马路的骨灰离去时,苏教授就给过她1000元钱,这钱还是我帮着去银行取的。虽然苏教授在后来没有中断过寄钱,但是马路的妻子一去杳无音讯,从来都没有给苏教授回过信。
对于我来说,马路夫妇之间,总是有些解不开的谜。首先,马路似乎并不怎么爱他的妻子,大学的四年里,他从没有回老家探过亲,也从未向我流露过自己如何想念妻子儿女。不能仅仅以经济的原因来解释,事实上,马路很少向我提到过他的家庭,偶尔提到,每次都带有掩饰不住的不满。有一次,马路甚至向我提到了他妻子曾经有过的所谓不忠。马路的妻子在与马路结婚前,曾和自己的表哥谈过恋爱,当然不是一般的谈过,两人的关系一直是马路心头的耻辱。繁忙的学习生活期间,马路能与我促膝倾谈家事,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这次一吐为快的谈话中,马路告诉我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隐私,由于他的家庭成分不好,他能够去公社中学教书,完全得力于未来的老丈人。马路的老丈人是公社的副书记,他有两个女儿,有意招赘喜欢读书的马路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小女婿,可是结果始料未及,马路却成为他的大女婿。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亲戚来学校看过马路,他就是马路妻子的表哥。三天里,这位表哥吃住都在学校里,白天吃食堂,晚上和马路睡同一张床上。他们之间看上去很客气,用一种十分怪的家乡口音对着话,大家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那位表哥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年人,他的小孩已经成人。我和马路之间仅有的那次有关他家庭的谈话,就发生在送走了表哥的当天下午。我们从苏教授家出来,已经是吃饭时间,匆匆去食堂填饱了肚子,马路突然提出来要我陪他一起散散步。我们沿着校园走了一大圈,他显得十分疲惫,神色黯然,走走歇歇,一路都在谈那位表哥。越说越没有办法平静,越说越刹不住车,越说越沮丧。我们的谈话是从沿海一带的走私开始的,马路叹着气告诉我,说他家乡现在的走私活动非常厉害,那位表哥靠贩卖走私录音机,捞了不少钱。在80年代初期,最流行的走私商品,是日本的sanyo手提录音机,这位表哥此行的目的,是考虑到大学里有许多人在学外语,想让马路为他在大学生中推销他的走私录音机。
送马路妻子去火车站回老家的时候,我们在车站又一次遇到了她的表哥。因为来过学校,有许多人曾经都见过这表哥,大家都为这不期而遇感到高兴,觉得孤儿寡母的,一路上有个熟人照顾,毕竟是件好事。由于我是唯一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这绝不会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年前相比,这位表哥现在是真正地阔了,手上戴着一个大的黄灿灿的戒指,金光闪烁十分耀眼,虽然他故作正经,然而我还是能看出他有些慌乱。马路逝世以后,班上同学曾经慷慨解囊,为他的遗属募捐集资。每当我想起当时的募捐,或者是去邮局帮苏教授替马路的遗孀汇钱,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躲藏在背后的表哥。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在车站的情景,那位表哥伸出那只带着金戒指的手,去接马路的骨灰盒,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骨灰盒里马路痛苦的呻吟。
多少年来,大学同学重新回忆起当年的寒窗苦读,必然会谈起马路。大家必然会旧话重提,再一次谈论像马路那样,把性命都搭了进去,究竟值不值。马路是读书时代的一种终结,他是班上的一面旗帜,是时代的一个标签,他的死,实际上也是宣告了一个特定时代的结束。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有一张大学的文凭就足够了,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找不到用武之地。事实证明,大学里苦苦学到的绝大多数东西,走上社会后并没有任何用处。马路死了六个月以后,系领导召集班上的同学开会,作毕业分配动员的形势报告。大家突然发现,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到了尽头。我们被一本正经地告知,由于社会上对人才的需要,我们这些毕业生的前景十分看好。未来的社会,将非常看中一纸文凭,有了文凭,我们可以昂首挺胸、通行无阻地走向社会。
让同学们耿耿于怀的,是在这次形势大好的尾声部分,系党支部的一位胖子书记站了出来,笑容可掬地动员大家献血。献血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选择的时机似乎有些不妥。大家不得不把献血和具体的毕业分配,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四年的学习,肚子里的学问多少增加了一些,然而这并不意味同学们的思想觉悟,就一定会跟着提高。由于措辞听上去不是那么入耳,这位大胖子书记的话,很容易让别人产生别的联想。他的话很容易让人引起误会,这就是是否积极参与献血,将影响校方对一个人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最终将决定一个人应该去什么地方。大胖子书记说完以后,一个瘦瘦的医生出来说话,他的风格和前者截然相反,他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大家,一个劲地说献血怎么无害。过多宣传献血无害,物极必反,人们反而要在肚子里产生疑问。没人会相信献血竟然比不献血更有利于健康,人血不是水,大学生毕竟不是小孩子,光说不负责任的大话蒙他们显然不对。
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义务献血,不能说都是心甘情愿,也不能说是因为担心不献血,会影响自己的毕业分配。有一点无可回避,这就是大家的心头,普遍地感到不太痛快。大家觉得应该换两个人来动员大家,换两个说话中听一些的人来,换两个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来。这是一个弄巧成拙的典型事例,大家想到胖书记和瘦医生说话的样子,就反感,就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在中心血站,同学们高高地捋起了袖子,看着自己的鲜血流进针筒,不能不又一次地想到因为贫血而死去的马路。要是我们献的血,能把马路救活就好了。事实上,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贡献点血,真算不了什么大事,献血以后,每个同学都拿到了30块钱的营养费,在当时,30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反正就要毕业了,留着钱也没用,因此大家一起去上馆子,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第三章
1
苏教授在我们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重新回到了中文系,这一年他已76岁。事实上,他已经在家赋闲了十几年,工资关系等等一直都放在历史系。中文系师生为他开了一个欢迎会,请他说几句,他的开场白,便是称自己为“出土文物”然后又即兴对“文物”二字,进行了一番考定。他笑着说,后世的人,一提到文物,就难免想到它是否值钱,其实今人所说的文物,和古人所说的文物,早就不是一回事了。今天的文物,是指那些遗留在社会上,或是仍然埋在地底下的历史文化遗物,是已经消失的往日的一部分。古人的文物,却是礼乐和典章制度的统称,他随口就举了一个例子,左传?桓公二年中有这么一句:“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苏教授总是出口成章,然而毕竟是面对着几百号人,场面热闹,很多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是从心里知道他很有学问。
那天苏教授的情绪特别好,大家起哄,要他表演节目。老师中有他昔日的弟子,便提议他来一段昆曲。苏教授也不推托,说自己嗓子不好,只能轻轻地哼几句,于是拉开嗓子就唱,有板有眼,而且声音并不低。同学们那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昆曲,都觉得怪怪的,一个个笑得十分开心。唱完了,一位教欧洲文学史的中年女教师站了起来,要求苏教授分别用英文法文德文朗诵雪莱的诗歌,说这是苏教授当年在外文系和同学们联欢时的绝活,话音刚落,大家热烈鼓掌。苏教授笑着说:“表演节目,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况且又是在中文系,老朽断无在这里卖弄洋文的道理。”女教师不肯放过,说不朗诵雪莱的诗,那就来一段莎士比亚的。苏教授拗不过她,于是当真又来了一段丹麦王子的自白。
联欢会以后,我和马路送苏教授回去。学校说好派小车接送,然而那小车就是迟迟不来,打电话去,说车早就出来了,可是一等再等,依然不见小车的影子。再去打电话,那边已不耐烦,说车子已经开出来了,什么时候到,跟他们没关系。苏教授在系办公室里坐了半天冷板凳,很知趣地说:“我走回去,这点路没问题。”说了,怕系领导不放心,又安慰他们“有马路他们送,就可以了。”那天苏教授的精神特别好,一路上有说有笑。从系里去他家也确实不远,苏教授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
苏教授回到中文系,发挥所谓余热,目的是让他挂名带研究生。系里有两位中年的副教授,看到这几年比较文学颇时髦,因此想开设比较文学专业,抢占这门学科在全国的领先地位。在我们读书的年代,教授还十分稀罕,副教授就算是有学问,不像现在,教授副教授甚至博导,多如牛毛。根据当时教育部的有关规定,副教授不能授予硕士学位,不能授学位便不能吸引学生,因为大多数学生考研究生,与其说是想多学一些东西,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为了学位。这两位副教授是明白人,知道要卖出狗肉,必须先挂羊头的重要性,于是想到把早就退休的苏教授请回中文系,挂苏教授的牌子招生。以苏教授在学术界的显赫地位,他的招牌绝对有号召力。事实上,中文系的其他专业,也正在动把苏教授请回来的念头。
苏教授好为人师,在回到中文系之前,前去向他请教的学生,只有马路和我。即使他回了中文系以后,真正登门求教学问的也不多。这两位副教授捷足先登,联袂上门,慷慨陈词,好一番游说,苏教授禁不起诱惑,很冒昧地就答应了。然而结局却是大家都不愉快,因为双方为人处事的原则完全不一样。苏教授这人做事一向顶真,不明白只是让他挂名,和让他实际带研究生,是两回事。首先在录取上就有严重分歧,按照苏教授的观点,考研究生就得有研究生的实际水平,因此录取这一关马虎不得。其次读研究生,仍然应该是以打扎实的基础为主,不能急着写文章,急着发表那种半吊子的论文蒙人。这一年的比较文学专业,招了四名研究生,两名是往届的工农兵大学生,一名“文化大革命”前学理科的,还有一名所谓自学成才,是个作家,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是发表了一些有反响的作品,得过一个省级的文学奖,因此被破格录取。
苏教授在家里替这几位研究生上课,让我和马路跟着旁听。在一开始,这几位研究生和苏教授就有些格格不入,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只是本科生,不应该去蹭他们的课,让本科生和他们一起上课是看轻他们。尽管他们的平均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甚至比马路还小,但是他们很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意思。他们嫌苏教授的讲课有些落伍,老是把别人当做了小学生,动不动就讲训诂,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天南海北没有任何重点。他们觉得苏教授太老了,对国外的最新思潮根本就不了解,对流行的现代派无动于衷,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极不尊重。最让他们容忍不了的,是苏教授坚决反对师生间的对话,他总是自顾自地说着,每当他的研究生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他便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事实上,苏教授压根就不赞成比较文学成为一门专业,他觉得比较是做一切学问的基础,把比较文学独立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他身上有着太多老派的做法,不管学生怎么想,他要求弟子必须“恪守师承和博学多闻”先把老师身上的本事学到家,然后融会贯通,再去研究别的学问。
苏教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谈到做学问的基础,常常把扎实的基础比作旧时代的八股文。苏教授始终认为,八股文并不像后人所说的一无是处,没有一篇好文章。正像儒林外史上鲁编修曾说过的那样:“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文章,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反过来“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这观点有些迂腐,然而也不无道理。苏教授谈起自己的学问,言必称师承,情不自禁地就会说到,当年章太炎怎么说的,黄侃又是怎么说的,他提起那些往日的大师们,脸上总是闪烁着一种童真的光芒。他希望我们都能像他一样,把大师的精神发扬光大,在学问上能够更上一步台阶。
几位研究生听苏教授的课,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尤其是那位作家,脸上屡屡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据说他喜欢开夜车写小说,写那种当年一度很流行的伤痕文学,有一次,在听苏教授谈屈原的时候,他竟然闭上眼睛睡着了。苏教授大为光火,喊他到隔壁卧房里去睡,或者是回自己的宿舍。苏教授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憋了半天,悻悻地说:“你既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跑到我这来混什么?”那位作家很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红,嘴里嗫嚅着,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苏教授不依不饶,说:“有什么话,你大声一些,我快80岁的人了,耳朵背,听不见。”作家不敢吭声,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课于是上不下去了,苏教授不愿意继续往下说,我们很无趣地坐在那,等了好一会,苏教授说:“我刚刚说到哪了?”没人接他的话茬,苏教授又说:“你们都不在听我说什么,今天就讲到这,下次的课也不要上了。”
2
我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考取了苏教授的研究生。这时候,苏教授的弟子,不仅多,而且杂。时间已经到了1983年,改革开放继续深入,社会风气似乎又变了不少。我留校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初出茅庐,还不够资格给学生上课,便当新生的辅导员。和我们当初上大学截然不同,现在的大学生都是应届生,他们是各个中学的尖子,个人履历表上,中学时代几乎是清一色的三好生。他们看上去都还像是毛孩子,一个个聪明绝顶,充满了灵气。和他们相比,我们当年都应该算做是老夫子了。
辅导员的主要责任,是负责学生的日常生活,我的职权范围,也就是管管考勤,发发肉贴。由于我从小没做过什么官,在小学中学,在工厂,上大学,都是基本群众,当辅导员也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官了。我对学生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他们想怎么就怎么。我在读大学的四年里,从来就没有和辅导员打过什么交道,既没有麻烦过他,他也没有要求过我们什么,因此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也应该和我们当年一样,自己管理自己。这一年的辅导员生涯,实在没什么可以记录下来的,在前面的半年,我的精力放在准备考研究生上,后面的半年,我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被录取,辅导员的工作想干也干不长了,系里不得不考虑物色接替我的人选。
我选择的方向是研究六朝文学。对于我来说,研究哪个朝代的文学都行,都差不多,说穿了,也就是一篇万把字的学位论文。我所在的这个学校,并不特别看重研究生的论文。述而不著,是这所学校保留下来的一个优良传统,或者说是我所在的这个系的老习惯。很多学校的研究生,早在读一年级时,就迫不及待地考虑论文怎么写,而在我们系的教授眼里,这是绝对的歪门邪道。按照苏教授的见解,研究生一定要写学位论文,本身就是一种有害无益的形式主义。研究生仍然应该以打基础为主,基础扎实了,才可以考虑盖房子,才可以考虑盖高楼大厦,冒冒失失就老气横秋地写论文,结果肯定是贻笑大方。
一段时间里,我似乎很得苏教授的器重,自从马路逝世以后,苏教授常常遗憾再也得不到像他那么肯用功的弟子。短短的几年中,苏教授便有了一大群弟子,各个专业都争先恐后地打他的牌子,然而他似乎也开始明白,自己作为招牌的实际意义,也就是让系里多招一些研究生。他并没有几位嫡传弟子,在联合招生的幌子下,他不过是那些副教授们招揽学生的商标。很多专业和学科的研究生,从表面上看和他都有关系,什么古代文献专业,训诂专业,前秦文学史,唐宋诗词,明清小说等等,但是实际的指导教师都不是他。苏教授再次成为万金油似的人物,给人的印象是无所不通,他甚至还要给中文系之外的研究生开讲座,讲述中国古代哲学,讲述流落在西方汉学文献,讲述汉唐职官考证。对于一个快80岁的老人来说,他显得有些精力过剩。
我在苏门弟子中显然比较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拜师最早,也不是因为年龄最大,事实上,许多比我年级低的研究生,岁数都比我大。我所以显得重要,是因为我追随在苏教授左右,做了许多辅助性的跑腿工作,这在当时难免引人注目。随着苏教授的名声越来越大,学校里想一睹他的风采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不得不一次次安排讲座,让本系和别的系的同学听课。这样的讲座,一般早在几天前,就在校门口贴出了巨幅的海报。苏教授总是坐在那讲,说到什么字,或者引用了某一段古文,某句古诗词,为了让大家都明白,得有一个弟子帮他写在黑板上,而这个弟子恰恰是选中了我。除此之外,虽然来回都有小汽车接送,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人和司机联系,要算准时间,要事先知道教室,这种事同样也落在我头上。是苏教授给人造成的一个印象,这就是他在公开场合离不开我,我成了苏教授晚年生活中的一根拐棍,只要他在大众场合露面,通常也就能见到我的身影。
在苏教授的晚年生涯中,人们喜欢在背后议论的有一点,是苏教授对招收女弟子,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据说每次招生时,苏教授都特别关照,要求对女学生要有所优待,要特殊照顾。说苏教授人老心不老,这已经成为一个半公开的笑话。老实说,苏教授在公开场合举办的讲座,有时候并不精彩,他的演讲太专业了,那些慕名而来的学生,常常听了一半,就溜之大吉。这使得苏教授很不高兴,也使那些主办者有些下不了台,然而仍然不影响他对下一次讲座的热情,因为只要是女学生,或者是女教师登门请求,他就一定不会拒绝。对于苏教授来说,最好的糖衣炮弹就是女人。苏教授喜欢讲台底下坐着一排排女学生,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气氛。
苏教授从不掩饰他对女学生的好感,讲课时,有没有女弟子,他的状态完全不同。同样是弟子,他的态度也总是男女有别。可惜那些招来的女研究生,十有八九对苏教授的讲课不感兴趣,而且最让人失望的,在我读研究生的那几年里,来中文系读硕士学位的女学生,一个比一个更不会打扮,容貌通常既无古典美,也没有现代美。漂亮的女大学生,反正已经有了本科的文凭,一个个赶紧嫁人,剩下来考研究生的,有许多都是嫁不了人的老姑娘。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在宿舍里,谈起苏教授对女学生的态度,一致认为他在年轻时,肯定风流得不像话。俗话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通过童年的窗口,可以窥见一个人的未来,反过来的道理也应该一样,在老年人的窗户里,同样可以看见那些失去的时光。我记得马路曾经偷偷地告诉过我,说苏教授在40年代追求某位校花,一度成为小报上十分热门的花边新闻。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导师,很有些不恭敬,但是为人师表的苏教授,在对女学生的态度上,显然也不够检点。
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女人上门,李老太太总是保持着一种特殊的警惕。只要有女人在场,无论是女弟子,还是前来办事的徐娘半老的女教师,我们的师母李老太太,总是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监视。我记得力翠华去苏教授家上课,出来时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苏教授的老太太,一双眼睛真厉害,她怎么了?”
透过近视眼镜的凸起的镜片,力翠华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李老太太那种不可遏制的醋意。力翠华的年龄比我大了将近一岁,作为苏教授的研究生却比我低一届,这位毕业于师范学院外语系的女学生,在当时相对而言,就可以算做是苏门弟子中,让大家眼睛发亮的一枝花了,她在李老太太的眼神下面,显然很难做到自然。李老太太喜欢搬一张小椅子,坐在书房对面的小房间,看着我们上课,这当然是在有女士的情况下。刚开始,她的这种古怪行为,经常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这是一个从不开口的老太太,我们每次主动和她打招呼,她都是爱理不理。她永远都处在不高兴的状态中,总是让我们能感觉得到,她和苏教授中间,有着深深的不可调和的对立。在苏教授的诸弟子中,虽然我服务性的义务尽得最多,常常为苏教授打杂,然而李老太太对我,丝毫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客气。
苏教授的博学,常让他的弟子感到他是无所不知。他常常以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发问,从简单入手,显现出他深厚的学问功力。有一次,他讲累了,为了休息一会,让我们替“手心”注解,用文字说明什么叫手心。大家觉得这不应该成为问题,答案就在嘴边,可是偏偏找不到恰当的话语。这颇有些像“脑筋急转弯”上的提问,大家苦思冥想,仍然不得其解。也许没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手心,然而真要用文字简明扼要的表达,却是十分的困难。苏教授让我们明白了一个规律,这就是一个人要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艺术的本质,就是为了找到一种非常简单的表达方式。艺术有时候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寻找表达。苏教授看见我们已经黔驴技穷,便把手指握了起来,很认真地说:
“手指握紧,所触及的地方,就是手心。”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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