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士新和季云在一起,难免自卑。季云眉清目秀,一招一势,天生的那股潇洒士新死活学不来。多少年以后,士新仕途上扶摇直上,得意春风,他仍然怕回忆自己和季云的纠缠。他老是想忘掉当年季云带他去见南山先生的情景,尴尬的场面,老想忘,老忘不掉。南山先生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民国已有了十几个年头,南山先生以晚清遗老的派头青楼中长居久安,乐不思蜀。季云年纪虽轻,旧式文人的一套,应有尽有,样样精通。他算是南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是名士自风流,南山先生的声名仿佛国宝,求诗求书求画求文章的趋之若鹜,络绎不绝,南山先生忙不过来,常常让季云代笔。士新跟着季云走进一小院子,劈面是道粉壁,红纸黑字好大的一斗方“福”字倒贴着,向左拐,便看见院子里的两株桃花正盛开。南山先生搬了张竹椅坐树下,落红满地,旁边一条石凳,放着紫砂壶,紫砂壶的周围,也撒了几片桃花瓣。听见动静,南山先生慢慢回头,白了士新一眼,问季云领了个什么人来,看上去怎么不太顺眼。士新顿时觉得尴尬。他一只眼刚生过麦粒肿,就是俗称偷针眼的那种毛病,眼泡依然还有些肿胀。季云只当没听见,对厢房喊了声:“云儿,今儿有客,给弄些好吃的,笋就像上次那么烧,多烧些。馋死我了。”
说着,走到石凳边,撩起紫砂壶,捧在手上转了转,抬起一条腿,骑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带几分调皮地看着南山先生。南山先生说:“有话快说,是屁快放。”“士新兄是我的朋友,你可得给个面子。”“给屁的面子,”南山先生夺过季云手上打着转的紫砂壶,咂了一口苦丁茶,对士新说:“坐就是了,屁股是你自己的,你站着干什么?”云儿已搬了椅子过来。季云还是那么骑坐着,喊住了云儿说笑。南山先生眼睛望天,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别人招了他惹了他。士新依然十分尴尬,坐得很受罪,偷眼看了看摆着架式的南山先生,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来,不该来受这莫名其妙的窝囊气。季云突然打住和云儿的说笑,提醒说:“士新,别傻坐,找几句话说说。”士新清了清嗓子,说:“我早就听说,早听说南山先生的大名,一直希望能、能亲眼目睹一下。”南山先生漠然地望了望季云,那意思是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俗坯来,斜了士新一眼,说:“那你索性好好目睹目睹,既然是见到了,不看白不看。”季云笑着说:“士新兄说的也是大实话,当今鸿儒硕果仅存,你不让人家见见,日后说不定真见不到了。”南山先生听了这话,反倒不生气,眼睛依然望天,猛回头,想到什么地问:“季云,这几天你在干什么,珠儿对你可是有意见了。”
季云做出吃惊的样子:“有意见,怎么会,怎么会呢?”南山先生说:“你小子别跟我滑头。”很快到了吃饭时候,有新上市的刀鱼,芦蒿,还有笋烧肉。雅士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南山先生嗜笋如命,顿顿笋烧肉吃不厌。季云所谓名师高徒,狼吞虎咽,和南山先生仿佛有了仇,筷子飞来飞去,玩命吃。南山先生说:“你果然桩桩像我,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饿鬼投胎。我最见不得不能吃不能喝的男人。”季云吃不停嘴,筷子指了指南山先生,示意士新别客气。士新早听季云说过,南山先生所以能够在妓院中长住,完全是因为有了云儿的缘故云儿算不了绝色,一张大扁脸,一口烟牙,厚嘴唇撅在那老是像生气。南山先生对丑女人有种癖好,上妓院,专爱挑没人要的姑娘。青楼女子只要得到过南山先生的宠幸,立刻花界成名,身价百倍,你也争我也夺,宾客如市,民国以后,秦淮河畔的遗老日渐稀落,嫖客中最多的是奸商,是得意或失意的军阀,有钱有势却未必会嫖,南山先生理所当然的风流教主,但开风气不为师,嫖客们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专挑他老人家喜欢过的姑娘。当地著名的妓女,也以结识南山先生为荣耀,千方百计地讨了他的字画装点在香巢里。南山先生自从迷上了云儿,心也收了,也懒得寻花问柳,三千宠爱在一身。
他是大名士,肯屈尊长住妓院,老鸨求之不得,特地调剂了个小院子让他住。饭还没吃完,便来了两位客,远远地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隔了一会,丫头过来收拾。南山先生酒足饭饱,明知道两位客是找他的,也不招呼,用牙签剔着牙,眼睛望天。季云肆无忌惮地和云儿调笑。两位客小心翼翼走过来,见这边的几位只有士新目中有人,讨好地向他点头招呼。丫头收拾过了。端上新沏的茶。南山先生出其不意问季云,请他代作的那篇寿文好了没有。季云一怔,眼睛望着士新笑了笑,说:“没好,没好我敢来吗?”南山先生的眼睛从天上转了下来,盯着季云,带几分不放心地问:“真好了?”季云起身,在身上前后上下捉蚤子似的摸,摸了一会,掏出一张纸片来,像是郎中先生开的药方,递给南山先生。南山先生仿佛怕脏了手,拎着便往来客手上送。来客有些尴尬,说:“老先生是不是过过目?”季云暗示士新注意南山先生的表情。南山先生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来客,很严肃地一把抢过纸片,匆匆扫了几眼,煞有介事说:“嗯,不错。不错。就这样。”“麻烦老先生润润笔。”“润屁的笔,若嫌吃亏,我当场就把它撕了。”南山先生勃然大怒,两位来客慌忙过来劝,像哄孩子一样,越劝越来劲“要不是得了你们的臭钱,你们经理什么东西,我去给他祝寿,屁的寿。季云,你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让他们滚!”季云继续对士新笑,只当没听见南山先生的吩咐。云儿也无动于衷,做了个手势,让士新只管喝茶。“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来客连连作揖。南山先生说:“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你们经理,那龟儿子的,大约也把我当作婊子了,只当作是花了钱,想怎么嫖就怎么嫖是不是?”
“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南山先生把头扭向一边,板了一会脸,回过头来说:“我不气你们,你们什么东西,狗的腿子,不过是拿钱当差。我气就气在你们那个经理。我的文章,江左第一,名震海内,岂是你们经理花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他也不想想,配,还是不配!”
“那是,那是。”两位来客忙着点头。有一会大家都不说话。来客中有一位从皮包里掏出两叠洋钱,一高一矮码在石凳上:“这是孝敬云姑娘的,我们都知道,老先生肯给面子,实在是云姑娘出了不少力。云姑娘,这点点小意思,你也给老先生收好吧。”云儿笑容可掬站起来收钱,嘴里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钱,既然是委屈了老先生,我可是坐享其成了。”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南山先生说:“你如今是我的药,我的病,就要你这帖药,竟然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云儿说:“你那病,我这帖药可治不好。”季云插嘴说:“当然治不好,病好了,云儿这帖药还有什么用。老先生是瘾君子,云儿便是那要人命的鸦片。”南山先生摇头说:“季云这例子不好,我一向讨厌鸦片烟的。”云儿收拾起洋钱要走,临走又说:“老先生一夜要尿几次,我自然是离不开老先生的,我呀,干脆就是那夜壶,得小心伺候着老先生才是。”听者都笑,南山先生乐不可支,说“这例子也不好,不好。”两位来客见时机到了,开口向南山先生讨字,十分肉麻地捧了一阵。南山先生兴致已好,说:“这容易。”让云儿拿几张字来,由他们自己挑。云儿捧出一废纸篓,把握成一团团的宣纸摊平,对来客说:“这张不错,这张也不错。”
来客有些失望,互相对视,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突然从皮包里摸出文房四宝,涎着脸说:“今天拼着惹老先生生气,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定要眼见为实,请老先生无论如何赏个脸,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先生究竟怎么落笔,究竟怎么落笔。”说着,一个屁颠颠摊纸,另个捋起袖子磨墨。南山先生说:“你们真蠢,我的废纸,到了你们手里,还能不成宝贝,你们怕作假是不是?怕是云儿写了蒙你们,是不是,真是蠢材!”墨已研浓,来客中的一位豁出去似的把笔硬往南山先生手中塞。南山先生没办法,拎着笔,站起来,走到石凳前,定了定神,问:“篆隶草真行,你们要什么?”来客说:“老先生擅什么,就写什么。”南山先生把笔往石凳上一顿,气呼呼说:“我?老朽也老糊涂了,实在不知自己擅写什么。”来客慌忙赔罪,说:“老先生随意,随意。”南山先生不情愿地重新拎起笔,让云儿牵纸,笔在空中站了会,一气呵成写下去。又换了张纸,笔意略改,刷刷写满。然后由云儿胡乱打图章。南山先生回到竹椅坐下,看了看士新,意犹未尽,忽然想到地问:“你是不是也要来一张?”士新有些心动,季云打断说:“士新兄大学刚毕业,穷得叮当响,他可买不起你的字,买不起。”两位来客如获至宝,又在南山先生的废纸篓里挑了两张字,兴冲冲千谢万谢走了。云儿捧着废纸篓回房间。季云说:“士新兄今日特地来看你,不管你怎么说,得好好写张字,马马虎虎敷衍可不行。”
南山先生说:“他这样新派的,也要我这般老了朽了的字。”季云说:“你看,又搭架子了。士新兄脸嫩,不好意思当面求你,人家背后都和我说过几次了。”南山先生白了士新一眼,士新顿时信心全无,想说些什么,也不敢说。南山先生看着季云说:“青出于蓝,你如今的字,也不得了,其实不比老师差了。你给写一张不成?”季云说:“我是我,你是你,两码子的事。要的就是你南山先生的名。好了,不说了,士新,你不用急的,这事就算定了。”南山先生嘀咕着还不肯认账,季云又说:“都是家乡弟子,都是枞阳来的,老同乡,日后麻烦之事,恐怕还要多呢。人家在南京,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不照应——”“这位方先生也是枞阳人?”这是一天里南山先生第一次没对士新摆脸,极有兴趣地问道“枞阳方家,祖上谁是有功名的?”南山先生做出思考的模样,接连报了当地几位姓方的名人。士新连连摇头,南山先生不免有些失望。家谱和门第对老派的人来说,一向很重要,士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犯了什么错误,头不由自主地越低越下。
2
士新做梦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一切尽如人意,他不仅娶了南山先生的女公子,而且仕途飞黄腾达。南山先生的傲慢给他留下极恶劣的印象。印象中饱含着强烈的屈辱。也许恰恰就是屈辱促成了一场姻缘。那时候,士新才是个小职员,大学刚毕业,偌大的一个南京城举目无亲。他是在北方念的大学,毕业以后到南京谋职,总以为有了一纸文凭,不愁找不到合适差事。偏偏走投无路,除非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打杂。当时的心清自然不会太好,所带盘缠已用得差不多,房东又再三提醒房租不可赊欠。那是个初秋的黄昏,太阳已见红,落在夫子庙前的秦淮河上,明明暗暗的有些烧眼。没有风,没有云,人站在秦淮河边,只感到一阵阵暴热。人像开闸似的突然多起来,有听戏散场的,有吃完了风味小吃的,有准备去听戏去风味小吃的,前呼后拥。士新走进奇芳阁。这是夫子庙最大的一家茶楼,热闹非凡。士新怏怏地往里走,到后楼的栏杆边,拣个空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碗大汤干丝,几个菜包子当晚饭。
邻桌有笑声传过来,四五个男人,夹杂一青年女子,围着一张方桌调情。青年女子长长的头发,后脑勺上烫着飞机式的卷,额顶心梳得溜光,脸上浓妆,红是红,白是白。士新漠然地盯那女子望,那女子偶然也回过头来,瞟他一眼,淡淡地笑,露出满口细米粒一般的牙齿。一直到季云要的茶送上来,士新才开始意识到身边刚坐了个人。大家都是不经意地对望,都怔了怔,都觉得眼熟。士新首先想起对方是谁,有几分拘谨地打了招呼。季云也想通了怎么回事,说:“他乡遇故知,这也是难得的事。方先生如今在哪儿供职?”士新正憋一肚子苦闷,于是有了发泄机会,慷慨陈词将社会攻击一通。他们过去曾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季云低一届,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绘画,刻印,弹琴,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士新说了一会自己的事,见季云老不开口,便问他如何也来了南京。季云笑着说,他正在南京念大学,快毕业了。季云成了士新在南京结识的惟一朋友,两人一见如故。这是个阔朋友,在南京租了很宽敞的房子,乐而好施舍,很好客地邀请士新同吃同住。士新陡然从天上掉下好运气,不仅吃住有了着落,而且由季云出面托了熟人,为他在教育厅里谋了个差。北洋时的南京,皖人有很强的势力,结党营私,季云和南山先生的家都是枞阳大户,认识不少南京的头面人物,找个职位谋个差易如反掌。士新在季云的带领下,开始进出上流社会。拜访南山先生,只是一系列周游活动的第一步。那年头军阀连年混战,,南京这地方由北洋的人马专政。
凡捞得着钱的衙门,都由那些吃葱蒜喝老白干的将爷们盘踞把持。一时期风气都随着改变,官场上说话敷衍,以满嘴的京津乡谈为时髦。老南京人也侉着嗓子卷起舌头把我说成俺。士新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长见识,他在北方念过几年大学,最善于说话时南腔北调。那是个大谈教育救国的年代,失意的军阀和发财的阔佬,常常花几个钱借办学校成名。士新最初的差事,便是负责考察那些新办学校是否名副其实。所谓考察,说穿了只能是官样文章。学生和教师的实际水准程度最容易作假。士新不断地下去四处巡视,地方上也吃不准他的来头,光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便肃然起敬,大鱼大肉地款待,点头哈腰看他脸色行事。他虽然职位低卑,却像是微服私访时被人家看出破绽的钦差大臣,越是想表现得平易近人,越不搭架子,别人越觉得他不同一般,越要小心侍候不敢怠慢。和姬小姐最初相识,是在士新第一次下乡考察归来。那次是去漂水,正下着雨,一路奔波,到家时,很有几分疲劳。刚刚坐定,和季云说了没几句话,忽听到专管照顾季云起居生活的男佣老李进来说,南山先生的女公子正在门口等他。季云诧异地说:“她怎么来了,在外面等着干什么,请她进来呀。”说着,季云起身出去迎接。不一会,就听见季云一路笑进来,笑声到了天井里生了根,士新站起来,看见季云正和一个女子站在房间外面说话。那女子只能看见侧影,整个地女大学生打扮,除了没戴眼镜,一举手一投足,那腔调和士新在学校里见惯的现代女性没任何两样。“士新正好在房间里,你不好去见见他?”
季云脸上笑着,那笑是小孩子自觉有了什么过错时常有的表情“你们还没见过吧?”“我见他干什么?”“珠儿,真的,你别生气——”“我生什么气,我哪敢?”“你看,你看,珠儿,你听我说。”“我不要听你说。”这完全是小两口在怄气。士新待的地方,实在离他们太近,想塞起耳朵不听都难。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季云显然已经把姬小姐哄好,两人高高兴兴走进房间。“嗯,这就是士新,这位——”季云一笑“士新,这是珠儿,嗯——”“方先生好。”“你好,姬小姐。”两人所以如此称呼,说明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用不着我多介绍,反正,反正”“反正什么?”姬小姐说。“反正反正吧,”季云呵呵笑出声来“大家认识了就好。”老李上来送茶,姬小姐对那略有龌龊的茶碗望望,眉头不由一拧,说:“你这几天,又去我爸爸那儿是不是?”“是呀。”“他那儿,你少去。”“少去,当然少去啦。”季云说完,哈哈笑“我去也只是看看你爸爸。”姬小姐脸上有些发红,白了季云一眼。季云依然哈哈笑。这两个人都是大学快毕业,正极其时髦地享受着自由恋爱,你来我往,眉眼中传递的表情都落在士新眼里。姬小姐在大学里念家政系,很注重仪表,打扮得入时而不过分,身上除了些被宠坏的傲气之外,一举一动都有那么点气度不凡。人长得漂亮实在有许多便宜可以占,她天生的白皮肤,光滑得像块玉,一头秀发,人动头发动,一阵阵香味飘出去。士新不好意思多看她,在一旁窘得不知所措,又老是忍不住要偷眼看,匆匆扫一眼,琢磨品味好半天。
漂亮的女人天生一种自信,姬小姐早在一开始就觉察到了士新的局促不安,她一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说自话只顾和季云说笑,一会又特地放下架子,跟士新找话聊,专找他熟悉的话题聊。等到士新跟着季云和姬小姐去参加苏菲亚的婚礼,新郎拔出手枪向雷师长射击,姬小姐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士新怀中时,士新与姬小姐已经非常熟悉。因为和季云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结拜过的兄弟,季云和姬小姐之间的一切活动都不瞒士新。大家越来越熟悉,很快到了三个人共同出去玩的地步。南京是六朝胜地,风景怡人的地方太多,季云动不动就拉着士新一起郊游。利用例假日游山玩水是桩雅事。季云多才多艺,出门向来纸笔不离手,到什么地方不是画就是写,一坐便半天。姬小姐的性格自然是坐不住的,跟季云正好形成一动一静的对比,于是免不了和士新说笑,要士新为她效劳,爬山时为她开道,开花的季节摘花,划船的时间荡桨,下雪天里是搓雪球,一玩也是半天。
3
苏菲亚是姬小姐的表姐,隔得很远的表姐,一度曾是她崇拜的偶像。苏菲亚留过学,东洋和西洋都住过一段时候,是现代女性中最现代的女人。她的身世许多人花过大力气考证,但是毫无结果。大家都相信她出身豪门,并且非常有钱。苏菲亚的婚姻很长时间内是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追求她的男人实在太多,人们永远也弄不清她究竟会和谁结婚。男人们在她的客厅里勾心斗角,几败俱伤。苏菲亚陶醉于男人们为她的明争暗斗,高高在上,向每一个失败的男人献殷勤。苏菲亚的沙龙是南京当年最有名的场所,士新正是在这个沙龙里,见到了许多早已闻名的达官贵人。客厅里老是有人高谈阔论。苏菲亚是客厅里的女王,深受臣民的爱戴。士新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都喜欢苏菲亚。苏菲亚的婚礼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新闻。在士新随着姬小姐和季云进出苏菲亚客厅的半年之后,苏菲亚让所有的追求者大吃一惊。她领着一位跛脚的青年走到客厅中间,请人们安静下来,大声宣布她已和这位跛脚青年订了婚。
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叽叽喳喳闹成一片。跛脚青年站在客厅中最显眼的地方,脸发白而且疲惫不堪,眼睛毫无神采地对四处张望。很多人都相信这是个玩笑,然而苏菲亚再一次请大家安静,郑重其事地宣布,婚礼将在十天后隆重举行。十天以后真是一场盛会,后来的报纸上曾为此大肆渲染。甚至南山先生这样的大名士也从妓院里跑来凑热闹。他老先生当众挥毫,写了副对联为新婚夫妇祝贺。阳台上有一支小型乐队反反复复地演奏。在南京的安徽籍名人几乎都被请到场,客厅里、花园里,到处都是议论中心。
一条极长的桌子上放着各色各样的名酒,几位衣着笔挺的仆人木桩似的守在旁边。士新他们赶到时,舞会早已开始。舞场上只见仕女们的裙子飘来飘去,情景之壮观顿时使他们感到惊叹。姬小姐后悔没穿她新做的时髦裙子,脚上的玫瑰紫皮高跟鞋虽然不逊色,但配上身上的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毕竟太淡雅了一点。季云也有些发呆,目不转睛地对正在舞场上翩翩的苏菲亚看,她似乎比以前更年轻了,也更好看。“我们怎么办?”季云心不在焉地问。姬小姐看出了他是在走神,脸上立刻有了几分不乐意,反问道:“你说呢?”音乐声正好间歇。因为新郎不便于跳舞,苏菲亚不拒绝任何一位邀她跳舞的男人。她显然已感到了有些喘不过气,看见三个年轻人站那不动,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姬小姐笑得十分天真地向表姐祝贺,表姐这样表姐那样地拉着手不放她走,苏菲亚把他们往新郎那儿带,新郎正襟危坐在门厅前面。“你们陪陪亚声,陪他说会话。噢,亚声,”苏菲亚伸手摸了摸新郎苍白的脸颊,说“你不介意我老是这么疯癫癫跳舞吧?”新郎摇摇头。“我都累死了,亚声,你好吧?”新郎摇摇头,说:“我没事。”“你怎么了?”苏菲亚有些不放心。“他怎么还不来?”新郎脸上显出一种不耐烦,往大门口瞪了一眼。苏菲亚回头看了看,也有些紧张,说:“会来的,亚声,你别急,别急。”她说过之后,人似乎有些束手无策。新郎挥挥手,撵她去跳舞。士新当时并不知道新郎是说谁还没来,他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下去。苏菲亚站在那犹豫了一会,一位极有身份的男士过来邀她跳舞,她回头看了新郎一眼,精神焕发地再次上场。姬小姐一手拉住了季云的手臂,眼珠子溜溜地发亮,十分好奇地问新郎:“你是怎么认识我表姐的呢?”新郎说:“她也是我表姐。”
“她也是你的表姐?”姬小姐将信将疑,带几分孩子气地说“你骗人,你,肯定骗人?”
“为什么你们不去跳舞呢?”新郎脸上没笑容,看了看姬小姐挽着季云的手,漠然说道“有这位先生陪着,就很好了。”他说的这位先生显然是指士新。姬小姐看出新郎的脸色并不友好,说:“怎么,不欢迎我们?”又敷衍了几句,拉着季云去跳舞,临走,故意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新郎坐的地方离舞场还有一段距离,他看着正在起舞的季云和姬小姐,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士新站一旁想找些话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经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新郎的内心明摆着很紧张,坐在一张极华丽的靠椅上,东张西望,呼吸声很重。仆人端了酒走过来,士新和新郎各接过酒杯,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大家一口干了。新郎看了看手上的空酒杯,苦笑着问士新:“你觉得不觉得,今天这场面上,你我都有些多余?”新郎的问话令士新感到为难,他笑了笑,算是回答。远远的,南山先生正和一位太太调笑,那太太尖声的大笑在花园里回荡,乐队还在伴奏,小号手的小号出了故障,吹几下,便拿在手上摆弄一阵,然后再吹,再停下来摆弄。一曲奏完,提琴手的表情是责怪,小号手摇着手上的小号作解释。音乐声又一次响起来,这回是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姬小姐穿过人群,怏怏地往这边走。苏菲亚的舞伴这时已经换成了季云。一位身着黑西装的年轻绅士想邀请姬小姐跳舞,姬小姐推托有事离开了舞场。“士新,你干吗不学跳舞呢?”姬小姐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士新说:“我学不会。”
“学不会?算了吧,还有学不会的东西,”姬小姐忍不住侧过头,又往舞场上看“不学也好,不学也好。”“你怎么不跳了?”姬小姐仿佛要掩饰什么,不正面回答士新的问话,却说:“你要学,我教你。”新郎突然腾的一下站起来,吓了士新和姬小姐一跳。正在舞场上翩翩起舞的苏菲亚快步如飞,跑过来抓住了新郎的手,说:“亚声,你别慌,别慌,先坐下。”新郎说:“我当然不会慌。”苏菲亚和新郎都往门口看。士新和姬小姐在一旁莫名其妙。门口站着两位全身武装的士兵。苏菲亚不由一阵哆嗦。新郎缓缓地在豪华的靠椅上坐稳,一向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激动的红色。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只有士新一个人看清了新郎脸上平静的微笑。雷师长走进大门时,引起一股小小的骚动。虽然穿着便服,很多人立刻看破了他的身份。有向他鞠躬的,有对他笑的,也有故意别过身子不理他的。雷师长满脸堆笑四下望望,大踏步向新郎走去。窃窃私语声顿时小了,雷师长走到新郎面前,抱拳说:“亚声兄,鸣一今儿迟来一步。恭喜,恭喜!”新郎坐着不动,脸板着。这时候,苏菲亚已绕到了新郎背后。雷师长脸上有些尴尬,依然赔着笑,再次道喜。“你果然来了。”新郎冷冷地说。“这话说的,亚声兄,不要说鸣一接到了请帖,就是接不到,兄弟也不能不赶来为亚声兄和新嫂嫂祝贺。”“你以为我会欢迎你的祝贺?哼!”大家都各站在自己的地方不动,都听出新郎和雷师长是熟悉的,也听出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过节。新郎冷淡的态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作为军人能像雷师长这样一忍再忍实在难得,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沉重的歉意:“亚声兄,兄弟也有兄弟的难处,过去多有得罪,虽事出有因,一时也解释不清,兄弟实在也是一直感到对不住亚声兄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在战场上,我打不过你,你是胜利的英雄,常胜将军。”
“亚声兄何必说这样的话,让兄弟难堪。你我当年情同手足,不得已战场上兵戎相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何必老是要让兄弟我感到于心不安呢?”新郎冷笑说:“雷师长如今大兵在握,是北洋的红人,卖命于军阀,我身无一兵一卒,有什么能让你感到不安的。你用不着放出大度的架子来。”雷师长叹气说:“这又何苦,这又何苦。北洋的红人这话从何说起,如今北洋自己人打来打去,我一武夫,能幸免于内战,便是天大的恩德。亚声兄何苦老是挖苦兄弟呢?”“你既是甘心做军阀的走狗,我挖苦挖苦又何妨。”一旁的两个卫兵做出忍不住的样子,雷师长喝住他们,运了一会气,苦笑笑说:“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些事,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你我之间的误会,终有一天会消除的,会消除的。”说着,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打算和新郎握手言欢。苏菲亚大叫:“鸣一,你别过来,别!”雷师长根本不把苏菲亚的警告当回事,他坚定不移向前走,微笑着看新郎,又看看苏菲亚。
雷师长脸上的微笑成了众人的注意力所在,大家都注视着他,想不透下一步的结局会是什么。新郎的眼神突然炯炯发亮。苏菲亚打摆子似的抖起来。雷师长带几分潇洒地伸出手,嘴动了动,人像触电一样猛地向一旁跳开去。新郎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支枪,扳机已扣动,清脆的枪声仿佛炸了一个鞭炮。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人群甚至还未来得及混乱,第二枪已经又响了。在雷师长向一旁跳开之际,新郎用力一拨姬小姐,对着雷师长的方向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枪显然打中了,雷师长捂着胸口,就势在地上打滚。又是“啪啪”两枪,卫兵扑向了新郎,新郎和卫兵扭打,挣脱开来,最后一次地向地上躺着不动的雷师长补一枪。
4
客厅里大乱,院子里大乱,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南山先生最早见到姬小姐扑在士新怀中不肯起来这一事实。他最先感到的是吃惊,其次是愤怒,然后才想到用眼神去搜寻季云。多少年以后,士新夫妇重新回忆,一切都变得模糊。士新对是不是新郎把姬小姐推到他怀里深表怀疑。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推都推不掉,她的手抽筋似的紧箍着他的腰。这是士新一生中第一次这样接近女人,近得实实在在,近得能从刺鼻的火药味中辨别出姬小姐脸上的芳香。芳香淡淡的让人陶醉。就像在以后也不失时机一样,士新不仅趁乱狠狠地搂了搂她,而且目光有失体统地停留在姬小姐的耳朵上不肯离开。姬小姐的耳朵上有一层细茸茸的寒毛,软软的,金黄色,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痒痒地搔着士新的心。混乱给了士新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一股热流在他身上窜过来窜过去,仿佛在梦中出现过的情形一样,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有节奏地颤抖着。在士新的印象中,新郎自始至终都是坐在那开枪的,他非常从容地射击,以免子弹走火打在别人身上。盛大的婚礼实际上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公开暗杀。姬小姐坚持认为新郎是先站起来,一边拔枪,一边用力把她推向士新。连续多少枪没有击中雷师长的要害,惟一的解释只能是新郎的运气不太好。苏菲亚卷入到这场公开的暗杀中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事实是她还未拔出藏在自己身上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小手枪,便已经束手就擒。当卫兵从苏菲亚身上搜出那支过于精致的小手枪时,苏菲亚的脸由红而白,又由白转红,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弄得头脑发胀。根据深知内情的人说,新郎刘亚声和师长雷鸣一都是行伍出身,是感情极好的军校同学,毕业后在一支军队里共事,一起参加过讨袁。亚声决心刺杀同生死共患难的鸣一,理由便是他死心塌地投靠北洋。半年前,亚声拖着一条还未伤愈的腿,孤身一人来南京策反。他承认自己在战场上远不是老同学的对手。除了苦口婆心晓以大义,亚声身上只剩下一张由广东政府签发的委任状。军阀混战时期,委任状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军事将领都是一纸空文。亚声该说的话都说了,最后只有破釜沉舟这条路。
雷师长大难不死,大难不死的雷师长昏迷了好多天,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下命令,据说这道命令是不准杀亚声和苏菲亚。可能是出于雷师长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来自南京最高权力机构的指示,亚声在囚禁一个月后被秘密枪决。枪决的事一直瞒着雷师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雷师长坚信亚声是因为刺杀失手而羞愤自杀的。一旦真相大白,暴跳如雷的雷师长怒不可遏。据说他大骂执行枪决的人是混蛋,并亲自跑到省长公署大闹,然后再大闹司法处。司法处那天混乱得仿佛失了火,一位秘书不过嘀咕了几句,雷师长便执意要枪毙他为亚声抵命。苏菲亚很快就无罪释放。有许多安徽籍名流出来担保,疏通了各路关节,或奔走于权贵之间,或纠缠于省长公署。既然亚声已不能死而复活,释放苏菲亚便成了让雷师长息怒的惟一选择。那是个谁见了带兵的大爷都害怕的年月。只要雷师长肯息事宁人,释放一个好出风头的女流之辈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人们起初想不通的,是雷师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声的死直接导致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一是当北伐军打过来时,鸣一亲率全师人马反正,他的部队成了攻打省长公署的急先锋。意想不到的第二个后果,是鸣一决心替代老同学的位置。
令人难忘的婚礼过早结束,鸣一决定继续扮演新郎的角色,出色地完成应尽任务。自从苏菲亚被释放,负责监视她的侦缉队尚未撤走,鸣一便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拜访。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苏菲亚客厅的常客。这客厅一度曾经非常萧条,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以往的热闹。苏菲亚成了比过去更有名的女人。她的名气太大,大得令很多人敬而远之。鸣一在和女人的较量中很有儒将风度,他的决心既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征服苏菲亚的战斗中,他既不像武夫那么粗鲁,也不像书生那样迂腐。他显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恰到好处地献殷勤,极有心计地闹别扭。他身上的魅力显然超过了别的求婚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占有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苏菲亚的抵抗完全可以称得上卓绝。据说早在一开始,她便向鸣一表示了终身不嫁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应该和鸣一势不两立。作为一名满脑袋无政府主义哲学思想的现代女性,苏菲亚嫁给一位军阀绝对不可思议。虽然刚结婚就做了寡妇,但是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增无减。她的客厅依然是沙龙,依然是大批求婚者斗智斗勇之地。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求婚者死灰复燃,重新披甲上阵,新的求婚者又如雨后春笋,一枝接一枝破土而出。在鸣一征服苏菲亚的日子里,参与这并非公平竞争的男子有好几打。
苏菲亚不给任何人机会,正因为不给机会,竞争者都误认为自己仍然还有可能性。季云似乎还不能算在苏菲亚的正式求婚者行列。尽管一度曾经神魂颠倒,但是在苏菲亚和季云的友谊交往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当鸣一刚流露向苏菲亚献媚讨好的意思时,季云不仅感到愤怒,而且萌发了很强烈的保护意识。多少年以后,苏菲亚终于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成了新上任的驻英国公使馆的武官夫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的季云为了保护她,也曾打算像亚声一样使用手枪。在苏菲亚刚被释放的那几个月中,季云和鸣一经常性地在客厅里碰面,虽然没有过剑拔弩张的争执,可是互相间的敌视却谁也瞒不了。每次回家,仇恨就像火山爆发,季云免不了对士新大骂鸣一,骂他是军阀,是狗,是猪,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是喝人民鲜血的猪。“季云,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
士新每次都全力以赴安慰他,并劝他应该多和姬小姐在一起。事实上,季云常去苏菲亚的客厅,已经引起姬小姐的嫉妒。姬小姐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然而季云的做法实在有些过分。他自己也许丝毫没察觉,即使在三位老搭档出去郊游的日子里,也老是那单调的话题,士新不胜其烦,姬小姐撅起了嘴,季云仍然滔滔不绝大谈苏菲亚。单调的话题不断重复,季云永远兴致勃勃:“真的,苏菲亚就是那样的人,士新,我真的了解她。”当姬小姐将季云的话题拒之门外时,季云强迫士新接受他的观点。士新只好说:“你也未必就真了解她。”“我当然了解。”士新试图换话题,随便说些别的什么,季云紧追不放,连气都不让他喘。士新告饶说:“好了,好了,有完没完,老是苏菲亚!”姬小姐说:“你让他说,让他说,他不说,不说要难过的。”士新再告饶:“干吗让他说。我们是出来玩的。”正是大好春光,不远处一山坡,一片野蔷薇全开了。季云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发怔,士新和姬小姐已站起来,掸着身上的草屑。“看你丢魂失魄的,”姬小姐笑着说“别人还以为你看中了苏菲亚呢。喂,你走不走?真看上她啦?”季云怔了一怔,笑着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谁知道。”“好了,别瞎说了,”士新活动了一下腰身,说“我们开始爬山。”姬小姐满脸是笑:“士新,我们比一比,看谁先上去,怎么样?”“好!”结果是姬小姐最先到达山顶。脸憋得通红,一头的汗。她穿了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淡中带艳,一条长裙在风中摇摆,像面正在召唤的旗帜。季云慢吞吞没心思比赛,虽然是第二名到达,人显得非常疲惫。他身上只是一件青布衣衫,既瘦且长,依然不失名士的风雅潇洒,缓缓向姬小姐走去,嘴里脱口而出两句新得的纪游诗。士新拣了条最难走的路,要穿过那一大片的野蔷薇丛,小心翼翼,手上扎了好几根尖刺,掌跟的一层皮也蹭破,疼得暗暗咂嘴,他那身全白的西装,配着黑绸领结,因为热,绷紧在身上很不自在。三个人站在山顶上往下望。远远的有白云正往这边飘,山下风景如画,麦田青翠,菜花金黄,小河曲曲弯弯,像道徐徐升起的轻烟。看得见农家孩子在放牛,那牛悠闲地走着,小得仿佛是甲虫。姬小姐无心听季云吟诗,掏出洁白的绣花绢,为士新包扎手上的伤口,关怀地问他疼不疼。季云不满地说:“好好的路不走,干吗非要从那穿过来!”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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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世代书香,祖上每一辈中好歹都有人做官,做不小的官,在枞阳算得上第一大户。城西一大片一大片房子都是季云家族的房产。到了季云爷爷那一辈,开始有人出来经商。枞阳靠长江,最好的生意便是搞运输。发展到季云五叔手里,创办了垄断枞阳船运许多年的益生轮船公司。益生轮船公司在安徽境内的长江流域声名赫赫。季云每次去南京,或是从南京回到老家,都是坐祖上留下来的那艘特制的大拖船。大拖船早在季云祖父做官时就做好了,那实际上是一座水上活动的房屋,有好几个舱房,到时候挂在任何一艘益生轮船公司的拖轮后面就行。苏菲亚的一封加急电报打乱了原订计划。原订的那船正在装货,有一批货还在路上,最快也得明天晚上才能正式开船。开船后,经过芜湖,有一批货得卸,还得装。苏菲亚的加急电报搅得季云手足无措,心烦意乱找士新商量。士新说:“你和姬小姐,时吵时好,好不容易这次回到枞阳,风调雨顺,你这么急急地赶回南京,那不是找架吵吗?”“既然是加急电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了?”“是要紧事,等你赶得去,也来不及。”“真正糟糕,真正糟糕。”季云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方步。士新看他急成这腔调,暗暗好笑。士新在季云家已住了两天。这次是他有了工作以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以往回乡,他只是个穷学生,空手来,空手去。家有老母,父亲早死了,弟妹也不敢多读书,攒下来的钱都投资在士新一人身上。这次不同了,首先是服饰焕然一新,邻居见了他,人虽然还认识,却不敢再唤他的小名。士新不仅尽孝为老母亲买了三两人参,弟弟妹妹也各送了一段极考究的衣料。老母亲打听了人参的价格,心痛得一晚上不能睡觉,大清早叫醒了儿子,横关照竖叮咛,钱要省着用,留着点钱将来好娶媳妇。弟弟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和关家的少爷是朋友,称兄道弟,来去同行,在南京又是一起住的,羡慕得不得了。妹妹是女孩,只在心里羡慕,弟弟却吵着要哥哥带他去关家见识见识。从关家参观回来,士新的弟弟戴着一副跟哥哥讨来的墨镜,俨然也成了枞阳的一尊人物。“士新,你说苏菲亚到底会不会有什么事?”季云心里仍然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屁股刚挨上客房中的红木椅子,又站起来“你估计估计看,会,会是什么事?”“你急成这样何苦,难怪姬小姐心里要不高兴,也难怪要说你是看上苏菲亚了。”“我看上苏菲亚?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季云不由笑了“看上苏菲亚,这也太滑稽了。”“苏菲亚有什么好的,也是见了鬼,这么多男人会喜欢她。听说,听说——”士新看看季云的表情,暗暗一笑,不往下说。季云若有所思,说:“你别听人瞎讲。”“我听谁瞎讲了?”“那都是胡说八道。”士新忍不住做了个怪表情,正好落在季云眼里。季云说:“真的,真的是胡说八道。”士新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味他已经相信季云的否定语。季云又说:“不过,这女人,是有些味道。”“有什么味道?”季云心里仍然急,脸上出现的神秘微笑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他无心和士新斗嘴,突然想透地说:“是呀,急也没用,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明天真走?”“当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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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是在黄昏时分出发的,关家祖传的那只大拖船像个大箱子似的,挂在整个船队的最后。领先的小火轮汽笛不时拉响,噪声极大地向东驶去。季云和士新站在极窄的甲板上,等姬小姐出来欣赏落日。姬小姐迟迟不露面,季云有些不耐烦,到她舱里去请,总算请出来了,西边天上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红云。“叫你快些,快些,”季云一身西装,江风中精神抖擞地站着,望着天边红云,不无惋惜叹气“唉,这落日,说下去就下去了。”因为提早走了两天,姬小姐走得太匆忙,心里一肚子不痛快。季云主意一定,立即派仆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来问为什么要提前走,紧接着又亲自赶到关家。她是未过门的媳妇,虽然在南京念大学并且算是新派,进了关家也不敢吵不敢闹。倒是季云先声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话,随她以后什么时间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云内心藏着秘密,只觉得他的变卦似乎不讲理。既然是三人结伴回枞阳,当然也应该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碍着关家长辈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从的样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里大发小姐脾气。姬小姐在枞阳老家只有一位继母,哥哥已成家立业,继母和嫂子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宠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说黑就黑,尽管月亮很快就升上来。江面上风大,小火轮的噪声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舱里说话。姬小姐的舱是特制拖船中最宽敞的地方。当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这舱房里住过,因此,关氏家族有许多年坐这船时,轻易都不住这间舱房。民国以后,关氏子孙也顾不上什么祖训,谁有钱谁有权势,谁就敢住。季云在关氏家族中,属于长房嫡系,创办益生轮船公司的五叔是季云父亲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云实际上只有一个嫡亲叔叔。“当年的京官,就在这舱里,说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张烟榻一般的床上“我住这又怎么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
“珠儿,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这舱时,自然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后来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谁?”姬小姐没兴趣猜。士新连续报了几个名人,季云不断摇头。猜了半天谜,终于让士新猜到了。士新说:“那是了不起,这家伙后来做过两江总督。”姬小姐说:“两江总督有什么稀奇。有一次,一个什么王爷的,来求我爸爸写字,人长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士新说:“你看你看,姬小姐这口气,什么两江总督,什么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嘛。”三个人有说有笑,时间不知不觉在流逝。忽然间船速似乎减缓了,小火轮的噪声反而增大。“怎么回事?”季云看了看黑洞洞的舱外,朝舱门口走去,出了舱,发现船离岸极近,不远处是个码头,亮着几盏灯。“这是怎么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将头再一次探进舱门,说“干吗在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觉得奇怪。“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季云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高兴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着走出舱门,上了甲板。季云立在船头上大叫。船队正在靠岸,小火轮的噪声震耳欲聋。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戛然而止,季云的大叫孤立无援,江面上有风,有月亮留下的痕迹。季云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队停稳了,有几条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弯下腰系缆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条黑影子在季云的叫喊声中慢慢吞吞走过来。“喂,怎么了,干吗停船?”黑影子跳上季云他们的那条拖船,一边回答季云的询问,一边把缆绳往岸上扔,然后纵身跳上岸,把缆绳系牢。“云少爷,不要发火,不要发火。”黑影子说了几句,见季云勃然大怒,连忙讨饶。“阿三,你们搞什么名堂,说好只是在芜湖停一下。这倒好,刚开了这一会船,船就停了,而且要过夜,简直岂有此理。”“云少爷不发火,不发火。”
“我发火,我发火,这是你们逼的。”又过来几个黑影子。七嘴八舌说不停。“云少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前面的那条水路,深更半夜的,实在不敢走。这满船的货,又是少爷又是小姐的,万一遇上强盗,小的们担当不起。”“这条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说保险。”
“小的们性命算不了什么,毕竟也是有老有小。请云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吧。”七嘴八舌搅得季云心乱,叹气说:“我也不是要逼你们,实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过夜呢,索性在枞阳多好。”岸上的黑影子听出季云的话有了商量余地,众口同声地说江上强盗如何厉害。益生轮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强盗遭遇过。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强盗窝里押过三天,说起强盗的所作所为,有声有色,吓得姬小姐心惊肉跳。“季云,何苦那么急呢,耽误就耽误是了,早一天迟一天不是一回事么。”加急电报是瞒着姬小姐的,她觉得季云的着急有些过分。季云恨得直摇头,事到如今,知道再坚持也没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将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个人各自回舱里取了些东西,扶他们上岸进客店过夜。那是家又脏又小的客店,紧靠着江边,居然灯火通明。阿三将三位带进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劲,高声招呼。跑堂的屁颠颠地出来,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间里迎。过道里站着两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云和士新,又不服气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们看得有些恼火,狠狠白了一眼,头一昂,率先进了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实在简陋,门口放着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的黄铜脸盆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床是一张竹榻,手按上去便叽叽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脸的不满意不高兴,猛回头,看见季云和士新站门口往过道上张望,一边望,季云一边冲士新不怀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没察觉“有什么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来,喃喃地说:“这两个是妓女,这两个是妓女。”季云大笑,说:“轻一点,轻一点,当心给人家听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正色说:“这怎么住,脏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虫。”跑堂的发急了,一跺脚:“这位小姐说的,本店的卫生,本店的卫生,”卫生这词在当时还是个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这词,准保吓三位客人一跳“臭虫是没有的,不信,三位住几天就知道了。小姐的这间,专住女客,一定卫生,一定卫生。”姬小姐执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发急说:“两位先生也是的,若你们做主住下了,小姐还能不乖乖地听你们的话。这世道也是,不过念了几天洋书,男子汉大丈夫的,让个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圆就圆。”眼看着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脸来。士新不服气地要吵架,季云拉住说:“算了,也不早了,和他斗什么气。”转身问阿三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丧着脸摇头,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得意。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翩翩过来,和姬小姐互相敌意地对望,然后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骂俏说下流话。那话实在脏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让听的人难堪,季云听不下去,有些不耐烦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3
那天晚上最后定下来还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条件并不比客店差。三个人经过一番折腾,瞌睡也吓跑了,回到船上,又尽情说笑一气。季云心里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照样说,照样笑,等到真正躺下来睡觉,翻来覆去,叹不完的气。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记苏菲亚,怕隔壁的姬小姐听见,轻声说:“季云,都说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没用。”季云说:“我倒不是急,只是觉得老天爷故意要和我作对。苏菲亚一定是什么急事,要不然,也用不着拍什么加急电报。”士新说:“女人的事,难说。”季云听了,笑出声,士新问他干吗笑。季云依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女人的事难说?”士新不做声,季云又说:“你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在士新面前,季云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许多女人睡过觉。士新一直怀疑季云和苏菲亚的关系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纯洁。这一夜,士新也没睡好,刚合眼,脑子里便出现客店里见过的两位卖笑女子,肆无忌惮地笑着不肯离去。他的确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所积累的经验,不过是知道新派恋爱小说中的一些细节。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触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缘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较,和苏菲亚比,和客店里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比,隐隐约约,他又回到雷鸣一当年被刺的现场,一切都因为模糊反而变得逐渐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不让人喘气,柔软的抽筋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他乘机搂她,他乘机,姬小姐耳朵上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一根根都竖在那,竖在那,有节奏地跳动着。士新显然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带着点羞愧。季云低声把他叫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云说:“士新,我当你没睡着呢,你人老动,老动。”季云又说:“我在想,到了芜湖,索性坐汽车回南京怎么样。这样可以快一点。要不然,我一个人先坐汽车走。老这么瞒着珠儿也不是事,我想,干脆告诉她算了。”“告诉她了,还不又要吵,”士新因为是压低了嗓子说的,仿佛一口痰堵在喉咙口,沙沙的,声音有些变“太平一点算了,别折腾,季云,听我一句,别折腾了。”
呵欠接二连三地打,黑暗中季云尽管看不真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说:“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云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舱门口叫他们出去看日出。季云赖在被窝里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唤,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雾大风大,东方已经红成一片,鸭蛋黄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张脸,大半张脸,腾地一跳,圆圆的太阳悬在茫茫的江面上,犹如一幅凝聚的画。姬小姐脸被映红了,人冷得缩紧了脖子。士新问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头昂了昂,又继续缩在那。士新说:“我给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让他去,说日出看一会就行了。到处都有风,士新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风的场所。姬小姐说:“你别烦神了,走,我们去把季云赶起来,这懒鬼。”太阳越升越高,季云爬起来,最关心的就是船为什么还不开。走上甲板,大声唤阿三过来问话。阿三垂头丧气地回答,说开小火轮的还没回来。季云忍不住又大怒,问开小火轮的哪儿去了。阿三认倒霉地劝季云不要发火,跳上岸,向昨日去过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会,把人带了出来,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那开小火轮的依依不舍回头,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云和士新几乎同时想起了客店里那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两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望望,会心一笑,摇摇头。船又开了,开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烦。一艘武装的大木船横在江中,鸣枪,要他们把船停下来。大家只当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阵恐慌。船驶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说,命令船跟他们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简易码头上。
季云和全船人员一同到了司令部,司令部就一位副官,见了季云,敬了个礼,然后庄严宣布,要征用他们的船。“我们,我们这是商船,”季云连忙争辩“你们不能不讲理。”副官说:“对不起,军令如山倒,兄弟的任务,是将这批军用物资运往南京。”“你们最大的官儿在哪儿,我得见他,”季云心里一阵烦,想发火,克制住了。那副官看见季云有些来头,也不敢得罪他,不软不硬地说:“这儿暂时由我做主,军命在身,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季云忍了一会,待心情平静下来,突然掏出苏菲亚拍给他的加急电报:“你看,我们实在是有急事。”季云的举动使士新和姬小姐大出意外,士新首先想到的是姬小姐肯定生气,姬小姐怔了怔,明白了那电报是怎么回事以后,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头一拧,牙齿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唉,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了,”副官研究了一会电报“不过,我看问题不大,到了芜湖,我负责安排汽车,送你们去南京。如今兵荒马乱,你们的船,由我们护送,实在是见了土匪也不怕了。”这边在谈话,那边船上的货已被卸下,开始装军用物资。军用物资是大包大包的服装和整匹的布料。事情明摆着没什么商量余地,季云紧皱眉头,姬小姐一脸不高兴,士新和副官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对方,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副官的手下忽然跑进来回话,说船已装得差不多了。副官说:“那好哇,走,去看看。”一行人都往江边去。季云走到姬小姐身边,姬小姐冷笑说:“难怪你这么急,难怪!”季云想解释,姬小姐快步向前走,将季云甩在后面,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忍了一会,故意和士新大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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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芜湖,副官果然说话算话,找了辆汽车,要送季云三人回南京。季云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不禁有些拨开愁云见太阳的欢喜。姬小姐冷笑着看在眼里,突然变卦不肯坐汽车走。季云顿时急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又出现大块的愁云,眼神向士新求援。士新白费气力地劝了一阵姬小姐,姬小姐笑着说:“我又不急着回南京的。跟你说,汽车太颠,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云一起坐车就是了,我有黄小姐陪着,好得很。”黄小姐是随着大兵一起搭船的,说是一位副师长的千金,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黄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舱里,两人敌对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黄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机关里做事。季云说:“珠儿,你何苦跟我作对呢,你听我说,我所以瞒——”“我干吗要和你作对,才没有那份闲心呢。”姬小姐懒得再看季云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笑“黄小姐,跟你说,我最怕坐汽车了,真的。”黄小姐打扮得也颇时髦,算不上绝色的漂亮,她因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学里是学家政的,羡慕得不得了,接着姬小姐的话说:“唉呀,关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两天,这么舍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着不让黄小姐往下说。季云更加愁眉苦脸,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叹气说:“那算了,还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几时到。”
“姬小姐,何必让季云为难呢,还是一起坐汽车好。”士新仍然是劝。季云早不耐烦,对士新说:“算,算,她就是那脾气,越劝越来劲。”姬小姐白了季云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儿,自顾自地和黄小姐说笑。说笑了几句,正色说:“季云,你真的坐车去,表姐既然是加急电报,就一定有事。本来坐船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车你不坐,说不过去。”季云说:“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谁来劲,你当真像黄小姐说的那样,连和我分开两天都舍不得呀!”“那——”“那什么?”季云抱着一线希望,说:“那让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车去。到时候,到时候我去码头接你们,怎么样?”士新连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脸一沉说:“有黄小姐陪,就足够了,士新还是陪着你吧。季云,大男人一个,你今天怎么黏糊糊的?”季云说:“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随你们的便。哎,黄小姐,你刚刚说什么了?”姬小姐拉着黄小姐大声说话,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边说,一边笑。黄小姐本来也是位疯疯癫癫的女人“咯咯咯”笑个不停。季云最后一个人坐汽车走了。没人知道多少年以后,季云回首往事,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错误选择。因果关系往往也是桩让人尴尬的事情。事实是,季云最后做了这么个选择。他做了选择,并且不可回避地接受选择的后果。一切因此发生变化,在后来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之前,季云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烦。车开出不久是抛锚,修好了车,又碰上了军阀之间的一场小混战。车近南京,战争的气息越强。广东政府已经开始着手北伐,奉直两系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欢,会师北京,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南京虽然仍由北洋势力控制,直皖奉明争暗斗,随时随地有倒戈的事情发生。季云所搭坐的军车,一路不停被盘查。等到他风尘仆仆赶到,苏菲亚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楼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旱路不称心,水路同样不是一帆风顺。原计划在芜湖只等两小时的船,两天以后,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云,便接到了司令部的电报,说是目前形势复杂,军用物资的运送必须慎重,以防落入叛乱分子手中。副官是处理这类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电报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这一带的部队目前都归孙传芳管辖,安徽的大军对孙传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于是胡编了个借口,说前面江面上发生了军事冲突,航路不通。那黄小姐在芜湖念的中学,既然船不开了,一定要拉姬小姐旧地重游。副官也不管士新愿意不愿意,叫了几部黄包车游览芜湖城。芜湖城里并没有什么可看,转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馆吃饭。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黄小姐说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亲自陪同,说好了去去就回,结果却是第二天太阳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话里有话地问姬小姐:“昨天晚上,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们干什么了?”“干什么?”姬小姐因为她一夜没回,对她的行为已作了种种猜想“我们等了你一夜,还问我们干什么呢?”“等了我一夜,这么说,你们没睡觉呀?”“当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黄小姐语调中的含义,脸不由红了,说:“我一个人躺在那,睡都睡不着。”“干吗睡不着呀?”“等你嘛。”“等我,哼!”黄小姐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扔了一块给姬小姐,自己剥了一块,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舔了舔“方先生就那么老实?”姬小姐原打算和黄小姐开玩笑的,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真是恶人先告状,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黄小姐眼角里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姬小姐,你当自己是关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别瞎讲。”“算我瞎讲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东西?”黄小姐怔了怔,笑着说:“当然不是好东西了。都一样!”
5
季云乘车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气筒。很难说士新当时留下来有什么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个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奢想。船队像一条龙一样静卧,江水哗哗作响。船队的秩序已作了调整,大拖船从最后变成了倒数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们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们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时候,不知道黄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又重新回舱。“士新,我就不饶你,你记住就是了,你,你和季云串起来骗我。”这话姬小姐已经说了许多遍,士新越是表现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于怀。“我真傻,真傻,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让你们蒙在鼓里。”“季云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气吗?”“生气,我才不生气呢。季云要真是让那,让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说,我表姐,表姐才不会把那事当回事呢,你以为她真会喜欢季云?”“季云跟她真的没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这种带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还得听无数遍,姬小姐悻悻地说“你干吗老帮着他!你既然是向着他,留下来干什么?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早在芜湖城里的那家小酒馆,姬小姐就发过类似狠话。当时的情景是,黄小姐一个劲地劝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会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气,走了位未婚夫,一样有个保护人嘛,”黄小姐一边喝酒,一边拿士新开心“方先生,中国的男人,都喜欢一妻一妾,我请问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两个男人,男人愿意不愿意?”士新不冷不热回了句:“这种问题,恐怕还得请教唐副官。”唐副官说:“这还用问,这还用问。”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脸色。几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脸红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为她担心,反过来安慰他:“士新,你别为我紧张,我能喝着呢!”“季云将你交给我,我得负责任的,不许喝了。真的,别喝了。”姬小姐不想再听见季云这词,赌气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经喝醉过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后的难受,忍不住有些发急。“方先生这么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们变成存心灌姬小姐。”
唐副官向黄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这人,真是老好人一个。人生难得几回醉,方先生,给我个面子,我们满上一杯。”姬小姐并不领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云正在奔向苏菲亚。士新留下来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让她想起不愿想的情景,从小酒馆出来,她抓住士新说错的一句话,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发脾气。士新说:“季云走了,我就是留下来给你出气的,你有火,只管发出来,省得憋着难过。”舱外月色朦胧,士新不停地掏出怀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觉得黄小姐说回来就回来,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说:“士新,你应该站在我一边。”“我当然站在你一边了。”“算了吧。”“真的。”
“真的,哼,电报的事,还不是瞒着我!”“瞒着你,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是为我好。你看,我现在多好呀,多称心。你为什么老帮着他。难怪他对你这么放心,自己急着去会、去相会了,把我就交给你,他对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我当然耿耿于怀。士新,你说,你说我表姐究竟有什么好的?”“这叫我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这个吗,反正各人喜欢。”“一点不错,就是各人喜欢。季云那人,就喜欢表姐那样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实说,季云是最喜欢你的。”
“我才不要他喜欢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时间。那时间似乎已到了必须告辞的极限。“这黄小姐也是,怎么还不回来?”一阵风吹过,灯影摇晃,两人都往舱外看,士新接着说:“我得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点睡,我们也不能老是等她。”
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调,笑着让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么几分依依不舍,犹豫了片刻,告辞说:“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个好觉。”姬小姐因为黄小姐迟迟不归,内心也有点虚,士新一走,舱里就她一个人,然而她心里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云竟然弃她而去。即将来临的孤单,引起她心中一阵烦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气地说:“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么不如我表姐的。”
“你别瞎想了,你当然比她强。”姬小姐苦笑,站起来送士新“你别安慰我了。”“真的。“什么真的,我当然比她强。季云这笔账,哼,我非得记他一辈子。”士新没像姬小姐那样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他们的船继续启程,中途遇见了强盗,强盗要留下姬小姐做押寨夫人,姬小姐毫不含糊答应了,悠悠地站在江边吃瓜子,目送强盗们大呼小叫地送他们的船离去。这梦平静得仿佛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梦醒了,士新躺在那闭目养神,假设着这梦境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又琢磨要不要把这梦说给姬小姐听。他不知道姬小姐一夜里也被同样的梦骚扰。黄小姐回到船上,说了没几句话,便倒头呼呼大睡。姬小姐没办法,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又一起去找唐副官。唐副官也在睡觉,叫醒以后,哈欠连天地保证,无论如何,船明天一定开。“明天明天,”姬小姐听了发急“那今天怎么办,今天,怎么办?”唐副官做深呼吸,硬忍住哈欠:“姬小姐,实在是情况复杂。我难道不和你一样急着去南京。昨天你们如果和关先生一同回南京多好,这刻,这刻关先生在南京多自在。”姬小姐一赌气,拉着士新便上岸,找地方吃早饭。士新说:“我们既是落在这帮丘八手里,也只好听其摆布。想不到黄小姐竟然一夜没归。”“鬼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你信不信,唐副官准保也是一夜没归?”“那还用问。”两人脸上显出用不着往下说的会心一笑。士新说:“你想,昨天晚上,船上就你和我两个人。”姬小姐笑而不答,士新又问她睡没睡好。姬小姐想了想,说睡得很好,反过来问士新,士新随口答道:“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姬小姐笑得带几分调皮“为什么?是不是想到隔壁舱里,就我一个人,你说老实话?”士新顿时脸红,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一个人?”
“知道我一个人,你又能怎么样?”“是呀,我又能怎么样。”士新脸上一种不甘心的苦笑。姬小姐和士新一向开惯玩笑的,说话极随便。每当士新感到尴尬或者脸红,她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常使她忍不住地捉弄士新。她知道士新打内心深处喜欢她。“士新,你想,要是季云知道船上就我们两个人,他会怎么想?”这问题很难回答,士新怔了一怔,不做声。两人吃罢早饭,就在码头附近的街上溜达,向小贩买了张本地的报纸,回船上。姬小姐解嘲说:“不开船也好,让季云急急。噢,真是,他才不会急呢。”上了船,黄小姐翻了个身,不像乐意起来的样子,姬小姐嘀咕了一句,说笑话:“不得了,快起来,失火了,黄小姐。”黄小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娇声娇气说:“哎呀,让人家睡一会嘛。”姬小姐说:“现在睡觉,昨天晚上干什么啦!”黄小姐依然娇声娇气,说:“你饶了我吧,姬小姐,人家好困呀。”姬小姐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说起黄小姐的贪睡,吃吃笑了一通。又议论小报上见到的一则消息。消息是强盗在江面横行,杀人抢劫,一船妇被劫往强盗大本营,饱受折磨,最后被放回,回家后,又羞又愤终于自杀。士新和姬小姐为船妇为什么自杀争论了一番。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中午,黄小姐起床梳妆打扮完毕,唐副官也屁颠颠地来了,说是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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