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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决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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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上山一到陡坡,总要从右手里跳下出租汽车。他每天晚上总会梦见这么一座山,还会梦见圣心堂,3晶莹透亮,象个肥皂泡一样。他的女朋友有时跟他在一起,有时却跟别人作了伴,他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涨得异样的高,水面也一定异样的平静。他总还梦见福萨尔塔镇外有一所黄皮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屋前还有一条运河。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来没见过有那么一所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一到夜里,这所矮屋就会象那座山一样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只是见了这屋子他就害怕。那好象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他倒也巴不得每天能看一看,只是他见了就要害怕,特别是有时见到屋前柳下运河岸边还静静的停着一条船,那就怕得更厉害了。不过那运河的河岸跟这里的河岸不一样。运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带差不多,记得当初他们就是在波托格朗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举着步枪,在水里一步一挣扎,爬上淹没的河滩而来,最后却都连人带枪纷纷倒在水里。那个命令是谁下的?要不是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粥,他本来是可以想得起来的。他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凡事总要看个周详,弄个清楚,心里有了准,临事就可以应付自如,可是偏偏这脑子会无缘无故说胡涂就胡涂,比如现在他就胡涂了——他躺在营部的一张床铺上,帕拉当了个营长,他呢,却穿着一套倒霉的美军制服。他仰起身来四下望望;只见大家都瞅着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来。

    巴黎的一段经历论时间还要早些,对这一段事他倒不是怎么害怕,就算偶尔有些害怕吧,那也无非是因为她跟着别人走了,要不就是担心他们还会碰上早先照过面的车夫。他所害怕的无非就是这些。对前线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的眼前也不再出现前线的景象了,现在使他心惊胆战、怎么也摆脱不开的,倒是那所长长的黄平矮屋,以及那阔得异乎寻常的河面。他今天又重来这里,到了河边,也去过了镇上,却看到并没有那么一所屋子。看到这里的河也并非如梦中那样。那么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儿呢?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为什么他一醒过来就要遍体冷汗,为了一所屋子、一间长长的马棚、一条运河,竟会比受到炮轰还吓得厉害呢?

    他坐了起来,小心地把腿放下;这双腿伸直的时间一长,就要发僵;看到副官、信号兵和门口的两个传令兵都盯着他,他也盯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把他那顶蒙着布罩的钢盔戴上。

    “很抱歉,我没带巧克力来,也没带明信片和香烟,”他说。“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

    “营长马上就回来了,”那副官说。在他们部队里副官不过是个军士,不是个官。

    “这身军装还不完全符合规格,”尼克对他们说。“不过也可以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几百万美国大军不久就到。”

    “你说美国人会派到我们这儿来?”那副官问。

    “可不。这些美国人呀,个儿都有我两个那么大,身体健壮,心地纯洁,晚上睡得着觉,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炸,也从来没有碰上过地洞倒塌,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爱喝酒,对家乡的姑娘不会变心,多数从来没有长过虱子——都是些出色的小伙子,回头你们就会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那副官问。

    “不,美洲人。你们看这身军装。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特地裁制的,不过缝得还不完全合乎规格。”

    “北美,还是南美?”

    “北美,”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不行,得沉住点气。

    “可你会说意大利话。”

    “那又有什么?难道我说意大利话不好吗?难道我连意大利话都不可以说吗?”

    “你得了意大利勋章呢。”

    “不过拿到了些勋表和证书罢了。勋章是后来补发的。不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还是连同行李一起都遗失了。反正那在米兰还买得到。要紧的是证书。你们也不要觉得不高兴。你们在前线待久了,也会得几个勋章的。”

    “我是厄立特里亚战役的老兵,”副官口气生硬地说。“我在的黎波里打过仗。”4

    “这真是幸会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一仗一定打得挺苦吧。我刚才就注意到你的勋表了。你也许还去过了卡索5吧?”

    “我是最近才应征入伍参加这次战争的。本来论年纪我已经超龄了。”

    “我原先倒是适龄的,”尼克说。“可现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

    “我是来让大家看看这一身美军制服的,”尼克说。“挺有意思的,可不是?领口是稍微紧了点,不过不消多久你们就可以看到,穿这种军装的要来好几百万,象蝗虫那样一大片。你们要知道,我们平日所说的蚁蜢——我们美国人平日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真正的蚁蜢身个小,皮色绿,蹦跳的劲头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弄错,我说的是蝗虫,不是蝉——不是知了。6蝉会连续不断的发出一种独特的叫声,可惜那种声音我现在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刚刚要想起来,一下子又逃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请让我歇一口气。”

    “去把营长找来,”副官对一个传令兵说。“你受过伤了,我看得出来的,”他又回头对尼克说。

    “受过好几处伤啦,”尼克说。“要是你们对伤疤有兴趣,我倒有几个非常有趣的伤疤可以给你们看看,不过,我还是喜欢谈谈蚁蜢。就是我们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啦。这种昆虫,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说起来你们也许会感到兴趣,你们不妨一边听我说,一边就看我的军装。”

    副官对另一个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也出去了。

    “好好的看着这套军装。要知道,这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裁制的。你们也请来看一看吧,”这句话尼克是冲着那几个信号兵说的。”我真没有军衔,不骗你们。我们是归美国领事管的。只管请看,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睁大了眼睛看也不要紧。我这就来给你们讲美国的蝗虫。根据我们一向的经验,有一种叫做'茶色中个儿'的,那最好了。浸在水里不容易泡烂,鱼也最喜欢吃。还有一种个儿大些的,飞起来会发出响声,很有点象响尾蛇甩响了尾巴似的,刺耳得很,翅膀的色彩都很鲜艳,有一色鲜红的,有黄底黑条的,但是这种虫子翅膀着水就糊,做鱼饵嫌太烂,而'茶色中个儿'却肉头肥,汁水足,又结实,尽管各位也许永远也不会跟这种玩意儿打交道,不过假如可以冒昧推荐一下的话,我倒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荐的。只是有一点我还应该着重说一下,就是这种虫子你要是平空手去捉,或者拿个网拍去扑,那是捉上一辈子也不够你做一天鱼饵的。那种捉法简直是胡闹,是白白的浪费时间。我再说一遍,各位,那种捉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正确的办法,是使用捕鱼用的拉网,或者拿普通的蚊帐纱做一张网。假如我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话(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提个建议呢),我认为军校里上轻武器课,应该把这个办法也都教给每个青年军官。两个军官把这样长短的一张网子对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头,躬着身子,一手捏住网的上端,一手捏住网的下端,就这样迎着风快跑。蚁蜢顺风飞来,一头扎在网上,就都兜住了,逃不掉了。这样不费多少工夫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说,每个军官都应该随身带上一大块蚊帐纱,需要时就可以做上这么一只捕蚁蜢的拉网。各位大概都听懂我的意思了吧。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对这一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请提出来。请只管提出来。没有问题吗?那么临了我还想附带讲个意见。我要借用那位伟大的军人兼绅士亨利威尔逊爵士7的一句话: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让我再说一遍。各位,有一句话我想请你们记住。希望你们走出本讲堂的时候都能牢牢的记在心上。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我的话完了,各位。再见。”

    他脱下了那蒙着布罩的钢盔,随即又重新戴上,一弯腰从掩蔽部的矮门里走了出去。帕拉维普尼跟着那两个传令兵,正从低洼的公路上远远的走来。阳光下热极了,尼克把钢盔脱了下来。

    “这里真应该搞个冷水设备,也好让人家把这劳什子用水冲冲,”他说。“我就到河里去浸一浸吧。”他就举步往堤岸上走"尼古洛,”帕拉维普尼喊道。“尼古洛,你到哪儿去呀?”

    “其实去浸一浸也没多大意思,”尼克捧着钢盔,又从堤岸上走了下来。“干也罢,湿也罢,反正戴着总是讨厌。难道你们的钢盔就从来不脱?”

    “从来不脱,”帕拉说。“我戴得都快变成秃顶啦。快进去吧。”

    一到里边,帕拉就让他坐下。

    “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起用也没有,”尼克说。“我记得我们刚拿到手的时候,戴在头上倒也胆子一壮,可后来脑浆四溢的场面也见得多了。”

    “尼古洛,”帕拉说“我看你应该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没有什么慰劳品的话,到前线来反而不好。在这里你也干不了什么事。就算你有些东西可以发发吧,你要是到前边去一走,弟兄们势必都要拥到一块儿,那不招来炮弹才怪呢。这可不行。”

    “我也知道这都是胡闹,”尼克说。“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听说我们的部队在这儿,就想趁此来看看你,看看我的一些老相识。不然的话我也就到增宗或者圣唐那去了。我真想再到圣唐那去看看那座桥呢。”

    “我不能让你毫无意义的在这里东走西走,”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好吧,”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

    “你能谅解我吧?”

    “当然,”尼克说。他极力想把气按下去。

    “这一类的行动是应当在晚上进行的。”

    “是啊,”尼克说。他觉得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你瞧,我现在是这里的营长了,”帕拉说。

    “这又有什么不该的呢?”尼克说。这一下可全爆发了。“你不是能读书、会写字吗?”

    “对,”帕拉的口气挺温和。

    “可惜你手下的这个营人马少得也真可怜。等将来一旦兵员补足了,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当你的连长。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尸体埋一埋呢?我刚才算是领教过了。我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们要不忙埋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早些埋掉对你们可有好处。再这样下去你们都要受不了的。”

    “你把自行车停在哪儿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里。”

    “你看停在那儿妥当吗?”

    “不要紧,”尼克说。“我一会儿就去。”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尼古洛。”

    “好吧。”

    他合上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个大胡子端起步枪瞄准了他,沉住了气,一扣枪机,一道白光,恍惚一个闷棍打在身上,两膝一软跪了下去,一股又热又甜的东西顿时堵住在喉咙口,呛得他都喷在石头上,身旁涌过千军万马——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黄墙长屋,旁边有一间矮马棚,屋前的河阔得异样,也平静得异样。“天哪,”他说“我还是走吧。”

    他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帕拉,”他说。“现在天还不晚,我还是早些汽车回去。回去看要是有什么慰劳品到了,今儿晚上我就给你们送来。要是还没有,等哪天有了东西,天黑以后我就送来。”

    “这会儿还热得很呢,你汽车不行吧,”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你用不到担心,”尼克说。“我这一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才是有点不对劲,不过并不厉害。现在就是发作品来也比以前轻多了。一发作我自己心里就有数,只要看说话一唠叨,那就是毛病来了。”

    “我派个传令兵送你。”

    “不用了吧。我认识路的。”

    “那么你就来,好吧?”

    “一定。”

    “我还是派——”

    “别派了,”尼克说。“算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吧。”

    “好吧,那就ciaou8了。”

    “ciaou,”尼克说。他就回身顺着低洼的公路向他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下午只要过了运河,公路上就是一派浓荫。在那一带,两边的树木一点也没有受到炮火的破坏。也就是在那一段路上,记得他们有一次行军路过,正好遇上第三萨伏依骑兵团,举着长矛,踏雪奔驰而过。在凛冽的空气里战马喷出的鼻息宛如一缕缕白烟。不,不是在那儿遇到的吧。那么是在哪儿遇到的呢?

    “还是赶快去找我那辆鬼车子吧,”尼克自言自语说。“可别迷了路到不了福尔纳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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