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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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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话不明说,拐着弯往外说;心里面有点坏,但是老想装好人等等。坦白地说,过去我也有过这种毛病。这都是少年时的积习。那时候半夜起来手淫,心里想着白天见到的美貌少女;事情干完了,心里很疑惑:到底是全世界的人都像我这么坏呢,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坏?所以到了白天,我就拼命地装好人。当然,我现在已经四十多了,这种毛病也好了。全世界的美貌少女们,见到我尽管放心罢。罗老板的另一种毛病我是绝没有的,就是有点腻腻歪歪的毛病。明明是你的事,他偏要觉得是自己的事。别人娶熄妇,吹吹打打的,他在一边看着眉开眼笑;大天白日的,他就看到了满天的星斗,稀里糊涂自己就变成了新郎,进了洞房,骑在新娘身上。当然,这些想像只限于好事情。而无双被卖掉了,他还在一边恋恋不舍,跑前跑后地帮忙,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

    罗老板丝毫也不记得自己要买无双,倒记得那个小姑娘坐在柱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仿佛是求着他把她买走的样子。这件事当然就很难说了。我们认为他要买无双,只有些间接的证据,比方说,他造了舆论,他在无双身边腻歪,而他毕竟没有掏出钱来把无双买走。但是我们的确知道,无双标价三百时,他身上就总是揣着三百,无双标价二百,他身上就有二百。而且他老是把钱攥在手里,那些钱最后就变了色发了黑,放在地上能把方圆二十米内的蟑螂全招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还很难说。而且那段时间里他经常打老婆,管他老婆叫黄脸婆。但是说无双对他含情脉脉,恐怕是没有的事,除非你把呕吐叫作含情脉脉。

    夏末秋初的时候,官媒在宣阳坊里已经呆得很烦了,就把无双从柱子上放下来,解开她脚上的绳子,牵着她逛商店。这是个很古怪的行列。前面走着官媒婆,手里牵根绳子;后面跟着无双,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再后面还跟着一位罗老板。这三个人三位一体,不即不离,走到了食品街上,有人就和官媒婆打招呼:大娘,差事办得怎么样?唉,别提了。小婊子卖不掉。

    还有小孩子和无双打招呼:无双姐姐,你表哥来了吗?

    马上就来。我估计他明天准到。

    就是没人和罗老板打招呼,都觉得他不尴不尬,不像个东西。他就去买了一串烤羊肉串来,说道:

    无双妹妹,我买了一串羊肉,喂给你吃好不好?

    无双说道:大叔,千万别喂。你一喂我准吐。

    后来罗老板就自己把那串羊肉吃掉了。像无双这样以呕吐为武器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在动物界里,也只有那种喷水呲蚊子的射水鱼稍可比拟。这件事大家都看见了,侯老板还替他记着,但是他自己早忘了。

    还有这件事罗老板也记不住。有一天中午,当着全坊人的面,无双对罗老板大叫大喊:罗大叔,我求求你,别缠着我。这坊里不管哪位大叔把我买了去,我还有救。将来我表哥来了,哪怕我和别人睡过,他肯定会把我接走,因为他爱我。但是只要我跟你过了一天,他准不要我了。他那个人怕恶心呀!

    这么嚷了一回,罗老板就不大敢买无双了。但他还是围着无双腻歪,向她提出各种建议,或者给她打气:无双妹妹,坚持住!你表哥王仙客很快就来!

    或者是:无双,活动一下手指。别落下残疾。

    或者是:苍蝇来了,你就用气吹它!

    或者是:不要老坐着不动,要换换姿式。一会用左边屁股坐,一会用右边屁股坐!正当他用表情在脸上表演最后一条建议时,无双就吐了,喷了他一头一脸。我们知道,官媒曾经想把无双卖给罗老板(那是和无双建立了感情以前的事),后来很快绝望了。因为他根本不像个买主。假设官媒是个卖梨的,来了一个人,问道:

    掌柜的,梨怎么卖?

    两毛一斤嘛。

    给你五分钱,我把这个拿走,行吗?

    这就是个买主了。虽然那个梨有半斤重,五分钱就让他拿走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继续讨论。要是来了一个人,不问摊主,却去问梨:

    梨呀,我想吃了你。你同意吗?这就不是来买梨,纯粹是起腻。等到官媒和无双有了感情,有时她就撵撵罗老板:

    罗掌柜的,忙你自己的去罢。这小姑娘吐得也怪可怜的啦。要是真有好心,就把她买下来放生。

    放生?什么话。我的钱也是挣来的,不能瞎花。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但是罗老板终生不会想起来了。不管你用电击他,用水淹他,还是买王八炖了给他补脑子,请大气功师对他发功,都不管用。他只记得无双对他有过感情,哀求他把她买走,但是他没答应。他不但会忘事,脑子里还会产生这样奇怪的想法,所以我说他是个臭茅坑。

    有关无双被卖掉的事,罗老板看到的比侯老板多。侯老板看到无双从柱子上撞下来就走了,而罗老板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管官媒要耗子药,没有要到,又让官媒传话给王仙客。干完了这两件事,她就在地下打了一阵滚,一边滚一边哭,搞得如泥猪疥狗一样。等她哭完了,罗老板就拿来了脸盆手巾,给她洗脸。洗完了脸,罗老板还是不走。赶牛车的人里有一位就对他说:喂,毛巾什么的都还你了,你还呆在这儿干嘛。罗老板说道:这小姑娘是我们坊里的,我要送送她。要是平时,无双就该呕了。但是那晚上却没呕出来。官媒说,现在该上车走了。赶牛车的说:不行,得换换衣服。一身土怎么行。说着就推了罗老板一把,说,人家换衣服,你也看着吗。但是无双说,算了,别撵他。我现在还害什么臊哇,他爱看就叫他看吧。她就换了衣服,钻进囚车里,被拉走了。罗老板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了黑地里一片白糊糊,因为天黑了,罗老板几乎瞪出了眼珠子,也就看到了一片白。而这片白里哪儿是乳房,哪儿是屁股,都是他自己的想像。那些赶牛车的人是哪里来的,他也一点记不得。而人家是对他说过的。不但说了从哪儿来的,还说了这么一句:你离我们远点儿。但是他还是跟着那辆牛车,跟出了宣阳坊方归。

    4

    我们还是来谈谈老爹罢。据我所知,宣阳坊里有两个直性子人,一个是侯老板,另一个是王安老爹。但是他们有区别,前者是直的把什么都想了起来,后者是直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据我所知,直性子人就这两条出路。王安老爹就知道彩萍是个骗子,而无双是谁,王仙客又是谁等等,一概想不起来。就这个样子,他还想把彩萍送去打板子。失败后还不死心,又到衙门里去打听:想打一个人的屁股,需要办哪些手续,具备哪些条件。其实他吃了好几十年公门饭,这些都懂得。但是他直性发作,一下子全忘了。人家告诉他说,有些人的屁股很好打,比方说,想打一个叫化子,只消把他拉进了衙门,按到地下就可以打,什么手续都不要;唯一必备的条件是他要有屁股。有些人的屁股就很难打。比如这假无双的屁股,就要人证物证齐备,方才打得。老爹说,我要是人证物证都没有,也想打呢?人家说,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堂上去告,说有如此一个假无双,人物证都没有,我要告她。老爷听了大怒,叫把你拉下去打。挨打时你想着:这不是我的屁股,是假无双的屁股。这样也就打到了。老爹觉得这办法不好,就回宣阳坊去找人证了。

    据我所知,王仙客有一段时间心情很苦闷,这段时间也就是王安老爹想打彩萍打不着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知道罗老板听说过无双的下落,这就是说,他有了无双的线索。但是他又知道,罗老板肯定记不得无双的事了,所以他又没有了无双的线索。现在他必须设法挖掘罗老板的记忆,这就相当于去掏个臭茅坑,这个活他又没学过。所以他坐在太师椅上愁眉苦脸。彩萍在一边看了,也很替他发愁,帮他出了很多主意,其中有一些很巧妙。比方说,去勾引罗老板,引他上床,然后叫王仙客来捉奸。还有,去给罗老板做headjob,听他乐极忘形时说些什么。王仙客听了只是摇头,对彩萍的计谋一条也不肯考虑。其实这些计策都是妓女业数千年积累的智慧,并不是完全不可行。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王仙客是个读书人,对妓女的智慧,有时候就不能领会。除此之外,王仙客对罗老板其人,虽然觉得他恶心,还有一点亲切感。这是因为大家都读过圣贤之书,后来又都做生意,王仙客会算麦克劳林级数,罗老板会算八卦,而且都对自己的智慧很自信;这些地方很相像。王仙客又想折服他,又不打算用太下流的手段,所以自缚手脚,走到了死胡同里。他一连想了三个多小时,水都没喝一口,眼也没眨一下,险些把脑子想炸了。

    5

    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我表哥也不知道王仙客是怎么死的,但是我断定他死于老年痴呆,因为他想问题的方法和李先生太像了。他们俩都是盯着一个不大的问题死想,有时一想几个小时,有时一想几天,有时经年累月。这就像是把自己的思维能力看作一只骆驼,在它屁股上猛打,强迫它钻过一个针眼。我问过大嫂,为什么和李先生好了一段就不好了。她告诉我说,毛病出在李先生身上。这老家伙后来老是心不在焉,和你说着说着话,眼珠子就定住了,这种毛病不仅是让人讨厌,而且是叫人害怕。连做ài时也是这样。除了第一次在破楼里算是全神贯注,后来没一次他不出神的,经常需要在脑袋上敲一下才知道应该继续,所以后来的感觉就像和木鱼做ài一样。大嫂说这些话时,毫不脸红,真如诗经所云:彼妇人之奔奔,如鹑之昏昏也!

    现在小孙和大嫂也认识了,这两个女人很说得来,我真怕小孙受大嫂影响。大嫂告诉小孙说,她既爱丈夫,也疼孩子,但是一见了李先生这种呆头鹅一样的东西,就忍不住要教训一下他: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是女人,而不是西夏文。她老去给人上这种大课,学生老是听不进。但是她老不死心,直到老得一蹋糊涂,丧失了持教的资格,博得了一个很不好听的名声。这又应了夫子的古训: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也。

    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死法,但是我已经确知,自己将要死于老年痴呆症。所以我郑重地嘱托小孙说,将来你看到我两个眼珠发了直,再也不会转了,就赶快拿个斧子来,把我这个脑袋劈开,省得我把很多宝贵的粮食化成大粪。她答应了,但是我不大敢相信她,因为女人都靠不大住。我相信这个,因为我和李先生有一样的毛病。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一个迷宫面前,有很多的线索,很多岔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都走过去了。但是我们就一定要迷失在里面。这是因为我们渺小的心灵里,容不下一个谜,一点悬而未决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把一切疑难放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给难死了。大嫂和小孙为了挽救我们,不惜分开双腿来给我们上课,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就是进入了生出我们的器官,我们也不肯相信,它比我们聪明。这还是因为,女人是我们的朋友,但不是我们,不管她们怎么努力,我们也不会变到她们那样。

    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疑难都是属于我们的,所以我们常常现出不胜重负的样子,状似呆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单从外表来看,我们就和别人很不一样,看着都让人搁痒;所以把自己想傻了也得不到同情,就像李先生,谁也不同情他。后来我见到李先生,发现他真的像一只呆头鹅,伸着脖子,两眼发直,整个儿像个停了摆的钟。就像钟表会停在一个时间上,这个白痴的脑袋里,肯定停住了一个没想完的念头,没回忆完的回忆。但是当时他已经不能回答问题了,所以停了个什么就再也搞不清楚。我倒希望他停在了和大嫂做ài那一回,千万别停在西夏文上。等到他死后,医院会把他脑袋切下来泡到福尔马林里。未来的科学技术必定能够从泡糟了的脑子里解析出凝固了的思想,这颗脑袋就像琥珀一样了。琥珀就是远古的松脂,里面凝固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滴雨水,一个甲虫。当时大嫂跪在地下,右手撑地,左手把披散的头发向后撩,故此是三足鼎立之势。眼睛是水汪汪的,从前额到脖子一片通红。虽然她的皮肤已经松弛,乳房向下垂时头上都有点尖了,但是还是满好看的。当时的天是阴惨惨的,虽然这是一个色情的场面,但是我从其中看到了悲惨之意,也许是料到了李先生将来要当白痴吧。好吧,就让这景象这样的保存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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