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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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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对象。她得为傅寒守住秘密。

    磨齿不利,你嘴倒利了,前几天还好好的,忽然间就不利了,难不成磨的沙子?老板娘也不是好糊弄的,一句话就把球球揭穿了。球球只得伸手摸了摸米粉,也不知是她功夫不到家,还是手指太粗糙,她愣是摸不出来,这些米粉,和前些天磨的有什么不同。

    你放嘴里,放嘴里,用舌尖摸摸。老板娘说。球球用手指粘了一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但是舌头都被傅寒吮麻木了,根本分辨不出那种显微镜才能对比出来的粗细。于是,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样一来,老板娘就更不高兴了。

    噫?怎么?难不成是我故意挑你毛病了?球球,不是我说你,别成天想着往断桥跑,好好想想,你一个乡里妹子,能在镇里呆着,已经不容易了,那些镇里的伢子,有几个学好的?那学好样的,你让别人怎么来喜欢你?要户口没户口,要工作没工作,真要结了婚,那日子怎么过?老板娘似乎忘了,她自己原来也是乡里妹子,她也曾经理直气壮地说过“乡里妹子怎么啦?”这会儿,她却要球球牢记一个乡里妹子的身份。所以球球有些诧异,又不好意思提起老板娘说过的话,怕顶撞她,让老板娘难堪,也给自己添麻烦。再说,毕竟是寄人篱下,理当听从老板娘的调遣,教导。她就低下头,装出一副知错的模样,说,知道了,再磨时我会注意的。夜里房子里热,我到桥上,也就是和毛燕她们呆一会,图个凉快。球球婉转地告诉老板娘,对于镇里的伢子,她是没有非份之想的。老板娘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球球心底却沉重了,要是老板娘知道,她和她在外念书的儿子好了,似乎会打断她和他的腿。她觉得老板娘凭一个女人的直觉,发现了某些端倪,但是老板娘没有亲眼看见,不便贸然警告,于是这样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拉响警铃。

    夜晚磨米粉的时候,球球格外用了些心思。她觉得老板娘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影响工作。只有把米粉磨好了,白天活干好了,老板娘就无话可说了。我到断桥上玩,她哪里管得着呢?她又不是我妈妈。球球鼻子里轻笑一声,总算想清楚了些事情。过一阵,她又发愁了。老板娘不是她妈妈,但她是傅寒的妈妈啊,这个问题更为重要。于是她又想,傅寒是镇里的,而且还在县城念书,暑假一过,他就要回学校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知还会不会惦记她?算了吧,老板娘是不会喜欢我和傅寒在一起的,她要是知道了,我只有卷起铺盖回乡下了。球球想不通,又似乎想通了。她总是这想半清醒半糊涂,好像在做梦。她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时候,她记起了她的婚姻之命,真相还在算命老奶奶心里藏着呢,她想明天晚上,就去把结果取回来,省得自己胡思乱想,白费心思。

    雷阵雨连续下了两夜,球球也没到断桥去,估计枫林里的鸳鸯也被打散了,都在自家的房子里憋着,眼巴巴地盼着夜晚重新花好月圆起来。球球想起上回去找程小蝶,路上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那条幽长的小巷,像个无底洞,刮着阴冷的旋风,不断地将她往里吸纳,使她不由自主地停不下脚步。现在想起来,她觉得那完全是个梦。或者本身就是个梦,她常常把梦和现实混淆了。比如说她和傅寒在枫林里的夜晚,就是梦,他的手握着她的乳房,她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被他托举起来了。还有他的嘴,那么湿润,温热,他吻她,就像乡下人做年糕,用棍子将煮得热气腾腾的的糯米碾碎。是的,他就是那么碾呀缠呀拖呀捅呀,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肿了,他还是不松嘴,直到他自己筋疲力尽。但是,她又那么喜欢他的嘴唇和舌头,睡觉前还一遍遍地回味,摸着自己的嘴唇,把手指头或手背压在嘴唇上。躺下来照镜子,很想看看自己睡觉的模样,但是闭上眼睛了,又怎么看得见呢?因而只能看自己睁眼躺着的样子,试着和镜子说话,微笑,就当它是傅寒。

    街道被雨冲洗了,扫去了陈旧与灰尘。屋檐和树木仍有水珠缓慢地滴落,延续大势已去的落寞。天空被洗白了,西边的晚霞又把那白色的天空烧得很红,也将胭脂河染了色,河里渔舟唱晚,归棹声声,在那一路铺开的红缎子上滑过。

    夜。夜来得很迟。

    装配完十六块木板,仍有一缕霞光,从罅隙里力钻过来,像舞台的追光灯,顽强地投射在白粒丸店对面的斜坡上。

    这个时候,是晚饭时间,街面人不多,有些清静。

    球球出门时,屋檐下的水滴砸在她的脖子上。抬头看天时,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了,天霎时暗了下来,并且在她穿过市场时,天就真正黑了。不过,夏天的夜,通常是清澈明净的,不会像冬天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月亮是躲起来了,但它还是在小镇的天空,人看不见它,它,还是在俯看一切。

    这一次,球球出门往右,顺着胡同口走出去,再从丁香街上往市场方向走的。她绕一圈的目的,是想经过老板娘的家,也许有可能在胡同里碰到傅寒。至少,她经过他的身边,她的心灵因此涌上一阵暖流,得到一次慰藉。遗憾的是,她只是嗅到了炖得香喷喷的鸡肉味。她想,那只打鸣的大公鸡,已经在锅里沸腾,黄油泛起了。她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没有吃晚饭。她很想和他们坐在一块,像一家人那样,吃一顿晚餐。她是这么想的,在这诱人的味道面前,她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了。

    自从在老板娘家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回黑屁股压着白屁股后,球再也没去过老板娘家串过门。

    夜,于是又暗了一层。

    或许是夜色太过朦胧,或许是因为上一次的鉴别以后,确认了中间道是通往程小蝶家的,因此,这一次,球球没有留意是否还有其它的道路。她的心里,眼前,就只有这惟一的一条路。她急于要见老奶奶,急于要把婚姻之命取回来,满脑子跳跃的都是傅寒的影子。一个人专注于一件事情,是会进入某种境界的。她一点也不害怕,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害怕,偏僻的小巷里,是否会遇上坏人?她想也没想过。她顺利地找到程小蝶的家。印象中,程小蝶家的房子不是这么矮,也不记得门前有两棵一人多高的松柏,麻石板居然铺到了门槛边上。她有些不敢确认。

    门是敞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于是她站在门槛外边喊程小蝶。刚喊两声,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咳嗽。她听出来了,还是那种拖长音调地咳嗽,尾音在嗓子里震颤。

    谁喊小蝶呀,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像拖布拖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球球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她记得老奶奶的房间,在程小蝶房间的左侧,因而走几步后,往左边摸过去。屋子里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球球摸索着前进,希望从老奶奶的声音来辨别她的方向。她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老奶奶的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球球顺着墙摸过去。墙是木板的,木板一块一块,中间那一段很光滑,很凉,像石头。她想,老奶奶在这房子里进出了几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这样。老奶奶闭着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许多物件摸得无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球球的脚踢到了门槛,她知道,跨进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里了。她还记得小蝶的话,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的手并没有碰到椅子的冰凉。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于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划动右手,像个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小蝶她没和你说过,要走五步么?老奶奶说,声音像风吹动糊窗的纸。球球愣了,老奶奶怎么知道她只走了四步?她明明走了五步,她数得清清楚楚,怎么还差一步?不过她又糊涂了,可能是刚才把跨进门的那一脚也算进去了,因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寻那把冰凉的椅子。

    左边,椅子在你左手边。老奶奶又说。原来那股酸腐的气味消失了,球球闻到丁香的味道。怎么是左边呢?迷惑一个接一个地滚过来,球球来不及细想,伸出左手,她碰到了那把椅子。一般来算命的,都坐在门槛外面。老奶奶自言自语。球球只觉得蚊子在耳朵边嗡嗡地飞。

    两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会来。老奶奶说。

    噢?黑暗中球球张大了嘴,一只蚊子冲了嗓子里,她一阵咳嗽。老奶奶在哪个方向,她判断不出来。屋子里潮乎乎的,像进了地窖,阴冷使球球浑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时的汗立即凉了,并且凝结,身上像裹了一层纱。

    夏天来了,断桥热闹了,多少年前就这样,欢喜的,悲伤的故事,重复不断。老奶奶似乎在梦呓,平淡苍白的声音拒绝任何听众。

    你是来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诚心要算,心不诚,算不准。这一回,你不一样,我听见你的心,在为一个人跳得很急,很乱,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球球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树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冰凉却指尖柔韧。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球球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你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划过你的生命。似乎是获得了所有的信息码,老奶奶松开了手。球球猜想,她一定坐在莲花宝座上,像菩萨那样,把双手搁在大腿上了。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想。老奶奶放开了手,球球顿觉失去了依赖,从某处跌落下来。在她心里,老奶奶已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她说的都那么准确,好像她亲历了这些事情。

    你心里还有别的事。你觉得,你伤害了一个和你不一样的人。但是,这些情绪暂时被他掩盖了。因为,在你心目中,他是主要的。恋爱啊,恋爱,对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恋爱更重要噢。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老奶奶说,她的嘴好像被塞进竹筒里,声音越来越不真实。球球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轻微。她不能肯定声音的来处,或许是拐杖,或许是耳环,或者是手镯,或者她只是磨了磨镶在嘴里的银牙。她喜欢听到这些声音,她只有通过各种声音来认识老奶奶,知道她怎么动了一下,揣测她的表情,想象她的样子。她想,一个知道别人命运的人,多么神奇!

    是的,是的,我和她是朋友,我,不该对她那么凶她是善良的。球球对老奶奶的信服,像信徒面对上帝忏悔时那么真诚。她因而说出了她与县长的交往,说她和县长一样孤独,她和她都是孤单地生活在小镇上。但县长比她自由,县长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县长没有烦恼,她成天无忧无虑地唱歌。县长不用干活,她却要一天干到晚,还要被老板娘指责。不过,球球又说了,再累也比呆在山那边强,打死她也不会在山那边呆一辈子。

    所以,所以,我想知道,我会嫁到哪里去。天不早了,还有明天的米粉,等着她回去磨。球球有点着急,就算是问病求医,老奶奶也应该开出处方来了吧。于是她停止了东拉西扯,问起正事。

    黑暗中流淌着水。水流过去。

    水在黑暗中流淌。水淌过来。

    沉默里好像会爆发什么。胸起伏的急促起来,风箱开始呼呼抽动。球球一只手捂住它,压住它,怕它被突如其来的结论撞疼,或者,防备其它任何东西带来的刺激。

    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好像是他,很高啊,他在桥上朝我走过来,他在犹疑。啊,他又调头了,背对着我,好像是这样,我看不太清楚,唔嗯噫好远。你的命很硬。啊,他消失了,桥上是空的。老奶奶嘟囔着,她的字句都是抖出来的。球球觉得她浑身都在抖,像赤裸着身体站在冰天雪地里。她也觉得冷起来,胸口那台风箱抽得更响。她不由双手抱紧了自己,她的皮肤上爬行着湿漉漉的东西,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收了这股冰冷的气息,全部向胸口涌聚过去。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时辰不对,时辰不对啊,我看不清楚,你的婚姻,很朦胧。像你这样,没有生辰八字,就必须找一个凑巧的时辰,那样,你的婚姻之命,在我眼前就会像打开电灯那样明亮。不行了,不行了,我很累,很累,改天再算。老奶奶也呼哧呼哧直喘气,好像刚爬了二十层楼梯。球球又听到金属的碰撞声,轻微的,老奶奶肯定在挥手逐客。

    毛燕和阿泰开始装修他们的理发店,当然是别人在粉刷,钉木条,吊天花板等。在装修理发店的同时,按照乡里的习俗,阿泰已经领了媒人,买了礼品,到毛燕的家里,送了结婚的“日子”“送日子”是比订婚更为隆重的一个仪式,送完“日子”订下婚期,轻易是不能更改的。因这“日子”不是随便所选,是找街头算命的算了生辰八字的;再者都通知了亲朋好友来吃喜酒,若有改变,不好交待,也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此“日子”一送,基本上就是公认的夫妻了。

    毛燕马上要嫁人了,那阿泰虽跛,但他是镇里人,且积蓄丰盈,这些用来弥补他自身的不足,在毛燕看来,是绰绰有余,即便是阿泰另一条腿也跛了,也能扯平。因而那毛燕底气足了,心底里滋生出白捡一条好腿的得意。说话时声音高了,还喜欢微仰着脸,垂着眼帘看人。现在她也不在店里吃白粒丸了,往往是把两份都端过去,和阿泰膝盖抵膝盖地吃了,再把碗送回来。于是,球球和毛燕嬉笑说话的机会更少了。

    毛燕他们未来的理发店在梧桐树的另一边,中间是一堆废弃的建筑,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木头都长出绿毛来了,缝隙里也长出了青草。老鼠出没,还有蛇和不知名的怪虫。毛燕经过白粒丸店时,会朝这边看过来,脸上浮现一个微笑。后来也不怎么看了,走路匆匆匆忙忙,好像有重要的事情等她去解决。

    世界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自从坐了林海洋的机帆船后,球球只碰到过罗婷一回。那是在夜晚的断桥上。因为林海洋有船有房,他们已经不需要在桥上或者枫林里去卿卿我我,制造水牛从水泥坑里拨出前蹄的声音。在那么热的天气里,蚊子四处围攻,虽说浪漫,却也艰苦。有条件的,哪会来受这门子罪。所以罗婷挽着林海洋的胳臂,只是从桥上经过,间或和桥上的熟人打声招呼,像慰问团一样,然后消失在街角。球球当时是在桥上的。林海洋假装没看见她,那罗婷的眼睛却是从她脸上扫过去,没有一丝笑容。罗婷紧紧地挽着属于她的东西,好像那是一块香甜的蛋糕,饥饿的球球,连闻一闻的资格都不具备。

    球球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解决她和罗婷之间的矛盾。她觉得林海洋应该替她说几句,现在看来,林海洋压根儿没把她的感受往心里去。

    这个晚上,球球一边磨米粉,一边胡乱想这些事情,就听到有人敲门。

    他?球球心中一喜,她已经几晚没看见傅寒了。

    谁呀?她不敢确信,按耐不住欣喜喊了一声。

    球球,是我,罗中国。门外答道。

    他晚上不上桥,跑我这来做什么?球球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立刻有一股酒气冲进鼻孔。

    你没喝醉吧?罗中国那样一副神情,球球觉得可怕。

    程小蝶过生日,大家都喝了一点。我没醉,傅寒都醉吐了!罗中国冬瓜脸粉红。罗中国这句话里包含两个重要信息。一是程小蝶过生日,她没通知她,显然,程小蝶没当她是朋友;二是傅寒参加了程小蝶的生日晚会,他没有叫上她,她不知道他和程小蝶是否还有别的关系。球球愣了半天没有反应,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

    程小蝶今晚很漂亮,不过,我觉得还是没你有味道。罗中国反手关了门,冬瓜脸又红了一层。

    你,你胡说什么呀,我还要磨米粉呢!球球又羞又怕,不知道罗中国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帮你,我力气大,你要是愿意,我每天都来帮你磨。罗中国捋起袖子,不容分说就推动了磨盘。

    哎呀,不行,你不知道轻重快慢,磨粗了,老板娘要怪罪我的。球球将罗中国推了一把,他纹丝不动。

    我磨快了,你就喊慢点,我磨慢了,你就喊快点,磨轻了,就喊重点,磨重了,就说轻点,慢慢地,我不就掌握了么?再过一阵,我不也是个熟练工了么?罗中国跟她讲理。

    球球无话可说,只是愣着不高兴。不是因为罗中国替她磨米粉,而是因为,今天晚上是程小蝶的生日。他,也不来喊她,敲她的门,晚会完了,也没有来,他到哪里去了呢?程小蝶那么漂亮,他会不会总盯着她看?他那么好看,程小蝶会不会笑嘻嘻地捶他的胸脯?发嗲,撒娇?球球越想越气,胸口里的风箱呼呼地响。

    球球,我主动学雷锋,为人民服务,你就成全一下嘛!球球没想到罗中国还有嬉皮笑脸的一面,紧崩的脸松驰了一点,她差点笑了。

    不过,球球,我今天晚上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情的。罗中国的影子一动不动。

    什么事,搞这么严肃。球球在罗中国身后愣着。

    球球,我一直想问你,从你到我家吃地菜煮鸡蛋那天开始,我就想问你。罗中国先把时间绕到三月三那天,以证明这件事埋在他心里的时间长度。

    那怎么现在才问,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嘛。球球到底不知罗中国要问什么。

    我是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罗中国很艰难地吐完这一句,墙上,他的耳朵很大,像是忽然间竖了起来。

    罗中国,你喝多了,开什么玩笑,看我好捉弄是吧?球球不怀疑罗中国的这个问题的真实性,也不敢确信他很清醒,因此只有以佯怒搪塞。

    球球,我真的没醉,难道,我现在说,还是太晚了吗?罗中国旁敲侧击,似糊涂非糊涂。

    别这么说,我在镇里没什么朋友,你们一家人都对我很好。球球拐弯抹角。

    你回答我,球球。罗中国站起来,他好像是豁出去了,直直地立在球球面前。

    我我,我可不敢想,我是乡里妹子!球球实在找不出抵挡的东西,便很不情愿地自贬。

    我喜欢你,我才不管那么多。他又逼近了一步,球球被他抵到凳子边上,双腿一弯,跌坐在板凳上。球球,球球,你不知道你多好看,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心满意足了。罗中国说话的腔调变了,嗓子里颤抖着,好像喉咙里卡了一口痰。他说完就把球球扑倒在地,浑身立即滚烫起来。球球不知道怎么推开他,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只是死死的护着胸口,紧皱眉头,希望他快点离开。后来罗中国又扯她的裤子,她又双手死死地勒住裤腰。于是,罗中国在她身上漫无目的地蠕动,她被他身上很硬的东西压得生疼,她不知道他带了什么武器来,就有点莫名地害怕。但是没多久,罗中国就长喘一口气,身上的硬东西像冰块一样消融了。然后,罗中国酒醒一样,害臊地看了球球一眼,低着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片刻间的事情,让球球想到了白屁股和黑屁股,刚才,干了两个屁股在一块干的事吗?这就是两个屁股在一起所干的事吗?她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同。老板娘家的不一样,她哼哼唧唧的,显得快活;梧桐树下的又不一样,骂骂咧咧的,显得粗暴;罗中国是一声不吭的,而且,屁股都在衣服里面,那更不一样了。球球这么想着,疲倦地睡过去。她梦见了蛇,满山满园的绿蛇,像蔬菜和瓜果那样生长,挂在树上,长在地里。她和毛燕,罗婷,三个人在湖心里游泳,她的胸脯被绿蛇咬了,流出乌黑的血。她马上就要死了,毛燕和罗婷却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庆幸蛇咬的不是自己。

    一个接一个大晴天。太阳落下去后,热量从麻石板上散发出来,使小镇的空气像水中一样憋闷。人像呆在蒙着塑料的温室里,恨不能将天戳出个洞来透气。只有断桥上的石狮子总是凉的。热得受不了的年轻人,跳进了胭脂河里。游泳是痛快的,顺便也洗了澡,解了酷热,所以从太阳落土,一直泡到月亮出来,迟迟不愿上岸,因而成了岸上人眼里的景色。水里的人对着岸上吆喝,故意扑腾出很大的浪花,岸上的对着水里的喊,说桥上有乖妹子,快上来啊!都是熟人,喊完各自大笑。于是,在河里洗澡的,继续洗澡,在桥上乘凉的,继续乘凉。

    县长连续失踪了一个星期。有几次,球球夜里出来看了,县长也不在梧桐树下。她想县长可能生气了。但是,县长只是一个癫子,癫子怎么会生气,癫子的心是糊涂的,不应该有自尊、虚荣之类的情绪。那么,县长究竟又躲到哪里去了呢?夜里,球球在梧桐树下站着,等过县长。希望她忽然间回来了,双手背在身后,带着花母猪的乳香。那天,县长在断桥上,当着许多人的面拍了球球的后背,立即有人讥笑,县长想认球球做干女儿啦!球球和县长天生的缘份啊!他们越说越离谱,竟然说球球长得就像县长,脸像,腿像,走路的姿势也像,像极啦!球球反击,说,你们才像县长的儿子呢,一个比一个神经病!桥上总有一拨男孩子,拿她取笑,挖苦,奚落。他们嘴里嚼着槟榔,手里夹着燃烧的烟,痞里痞气,洋洋自得。有一回,大约是被傅寒听见了,不到两分钟,其中一个嘲弄球球的小伙子,就被人揍得鼻子流血,跪倒在地,并向球球认错,球球吓傻了,拨腿便跑。后来她不怎么去断桥了,她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但是,她还是会和傅寒钻进枫林里,在那里呆上很久,很久。

    爱情,使球球的日子丰富。白天越来越漫长,夜晚越来越短暂,在枫林里的时间,过得尤其快。短短的一周,傅寒已经成功地攻克了她的上半身。无论他的手在她的上半身怎么摸索,怎么用舌尖爬行,她都闭着眼睛,娇羞且甜蜜地顺从了。

    她喜欢他那样。开始,她像一朵拒绝开放的花蕾,羞涩的闭合,是他,耐心地,用手指,一瓣一瓣地,逐一掰开了她。她不知道,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是这样的,皮肤和皮肤,一相擦就发烫。嘴唇和嘴唇合在一块,她就舍不得分开。他很高,她踮着脚跟才勉强够得着他。他干脆将她抱起来,放在横长的树枝上。他让她的腿夹着他的腰,这样,就不至于后仰跌落。她果真紧紧地夹住了他。但他还是用一只手圈住了她。她想他是细心的,他还是怕她摔碎了。他的手臂非常有力,她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有一只空闲的手,这只手通过她的默认,解开她上衣的钮扣。他不会全部解开,万一有什么情况,她扣起来就有些麻烦。所以,通常他会解到第三颗。这已经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自由地在她的胸脯,翻来覆去地抚弄。她的双手则松松地套着他的脖子,她怕箍紧了,他难受。他们长时间地,像农人种植庄稼那么不知疲倦,并且持续美好、美妙的感觉。但是,这一次,他下定主意要改写局面,他开始向她的下半身侵占。

    这个晚上,依旧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一动不动。夜色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忽然间发了狂,喷出来的呼吸,像牛一样粗重。这之前,他已经在她的上半身劳作了四个晚上,外加当晚的一个半小时。现在,他忽然失去控制,像不愿拉犁的牛,拼命想摆脱肩上的轭。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情冲得晕头转向,她感觉到他强烈的爱,霎时间也失去了理智。他把她抵在树杆上,除了一条短裤,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障碍。一条短裤,在这么激烈的洪流面前,又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身体往下一蹲,再起来时,短裤就在他的手心攥着了。她又慌里慌张地要抢过来,想给自己穿上,他却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她忽然听见,县长在哼歌。声音离她很近,很近,仿佛就在耳边。

    不要,有人在。她喘着气低声说。一边夺她自己的短裤,一边四处寻找县长的影子。她看见了,县长就在她身后的那棵树边,不过三四米远,并且面朝他们。

    傻瓜,你说那个癫子?癫子有什么好怕的,癫子不是人,你当她是棵树好了。他正在兴头上,手忙脚乱,但也是轻车熟路。可是,她眼睛看着我们,多不好。她真这么想,并且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看不见,看见了也不会明白,你真傻。她就是一棵树。他温柔地抚慰,热情又高涨了几分。她已经骑虎难下,不忍泼灭他的激情,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也有一些好奇,也想看一看,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因而惶惶地同意了他。县长还在哼唱,她哼着哼着又转了一圈。现在,她已经站在他们的前面,背靠在树上,并且重新起调开头。

    她的一声压抑的尖叫,打断了县长的哼唱。他已经很紧地贴着她,他和她之间没有一点间隙,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套上了,像磨盘套进磨盘,水滴进水里,霎时间融为一体。之前他已经满身大汗,现在,他的衬衣已经能拧出水来。她也是一身汗,她说不清是疼还是热。她仍是不忍拂去他的爱意。

    县长就在他的屁股后面哼唱。

    他的屁股一点也不羞涩。他的屁股是个不愿谢幕的大舞台。她心里更多的却是羞涩,难堪。她觉得,她和县长是有沟通的,县长并不是一棵树。她不知道县长到底看到了什么,她相信县长一定看到了什么。

    县长一直在唱歌,好像在用歌声为他们的这场拼搏提供掩护。

    由于屁股的冲撞,树枝在微微地颤抖,树叶也发出轻细的沙沙声。她把手反垫在自己的后背,手指抚摸到树皮上的裂纹,她的指甲抠进这些裂缝里。她紧张地期待他快点结束。后来她的手指发现,那些裂纹,像是刀刻的文字。于是她的手一直在裂纹上摸索,她企图以这样的方式使自己放松。字数不少,她本来识字不多,用手指辨认起来,难度自然更大。因而她始终未能摸出树皮上刻的什么字。不过,这不重要,她不是为了树皮上的字而来枫林的,她在爱人的怀里,就足够了。

    断桥上的人已悄悄地散去,天空里偷偷地挤满了星星。

    明天,又将是个炎热的日子。

    后来,球球才发现裙子上有几朵血红的花。

    啊?哪来的呀?是你的,还是我的?她大惊失色,努力检查自己的皮肤,看哪里被树皮刮破了。

    是你的。傅寒说。

    我的?球球糊涂了。

    是的,是你处女的血,傻瓜。他没想到她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愣了,琢磨他的话。似乎有点明白。但是,这条端午节买的白裙子,她舍不得穿,总共也就穿过几回,她想不出让它粘着鲜血,被压到箱子底下的理由。你要存,那我就送给你。她说。别,别,别,我妈看到了,追问起来,我不好回答,再说,我也不能把它带到学校去。他连忙摆手。那我还是洗了,这并不代表就把你也洗掉了呀!她终于聪明了一回。他无话可说。最终,她还是欢快地把花朵洗干净了,并且在整个夏天,频繁地穿起这条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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