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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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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象的距离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娱,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

    有一次旨邑流露了自己的哀痛,近在咫尺相思,不如远在天涯怀念,她说干脆回长沙算了。水荆秋急了,打算周末清早就赶过来陪她,带她去哈尔滨郊区看雾凇,滑雪,到松花江敲冰钓鱼,他和她将在外面过夜,他会把她摁倒在雪地上,让她尝尝雪地野合的痛快。那天,旨邑一大早就笼着袖子在屋外等着迎接他,来来回回转了很久,等得无聊堆了一个丑陋的雪人,水荆秋还是没来。十点钟时,他发来信息,告诉她正在谈事,会迟一点,暂时不要联系。旨邑立即想到他被梅卡玛缠住了,她感到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对旨邑来说,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其说是等待水荆秋,毋宁说是等待某种真相——她十分想知道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与结果。水荆秋中午赶到的时候,旨邑精神抖擞。事情果然与旨邑估料的不差,水荆秋准备出门时,梅卡玛冒出一句冷话,说他最近不太正常,她有必要和他谈谈。水荆秋不得不坐下来,自觉荒谬地与她“谈”了三四个小时,梅卡玛说他有问题,他反问她有什么问题,虚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梅卡玛摔门出去不了了之。其实梅卡玛很容易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但将事情搞得太明白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不过给水荆秋敲一下警钟,让他懂得好自为之。梅卡玛是奸诈的。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蔫了水荆秋,危机感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和旨邑的计划因此泡汤。他战战兢兢,令旨邑大为不快。

    没几天,水荆秋告诉旨邑,他和梅卡玛陷入冷战,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对梅卡玛及梅卡玛的家人关心不够,他有必要表现一下——正如旨邑估料的那样,他将给他的家庭注入新的亢奋剂,他打算带所有家人离开哈尔滨,去海南岛温暖几天。

    春天本是温暖的季节,是个诗意的词藻,蕴藏姹紫嫣红的希望,但在哈尔滨,只是寒冷削骨,空洞乏味以及灰暗多尘。想到水荆秋为补偿而表现的贤德样,旨邑内心充满蔑视与嫉恨。她猛烈地甩头,以期将这些无聊的东西扔出脑海,却摇晃出水荆秋和梅卡玛在阳朔的情景,他们又将遭遇两米乘两米或者两米乘一米八的大床,拉开了朝海的窗帘,他的身体由勉强开始到渐入佳境,一举结束了冷战,化解了冰冻时光。旨邑为自己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感到羞愧,她试着将肉体排除在外,将水荆秋的肉体还给梅卡玛,一时间竟也摆脱了苦恼,于是她发现,她的痛苦,原来完全源自肉体。

    哈尔滨像个包围圈渐渐缩小,空间狭窄得令旨邑呼吸困难,她给谢不周打电话时,说她的生活既“操蛋”也“扯jb淡”谢不周叫她不要学他讲粗口。生活是他妈逼美好的。她问他婚礼举行了没有。他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大老二’已经正式下岗,成了无业游民,史今不许‘搞活经济’,管理严格,下场果然很惨。”话虽如此,旨邑还是听出谢不周心情不错,她知道他说话的方式,十有八九找到了过日子的小感觉。每一个人的幸福生活都可能引起旨邑的挫败感,三十年来没有完整地爱过一次,没有完整地拥有一个男人的感情和肉体,这很荒唐。她低声说自己可能会回长沙,这边生意清淡,房租以及日常开销压迫,有坐吃山空的危机感。谢不周笑着说这并不是她要回长沙的原因,她的错误在于喜欢挖出美好事物的残骸败絮,像该死的科学,总是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让男人无处遁形,可怕。

    旨邑真动了回长沙的心。在水荆秋与家人去海南岛的时间里,她背上钓鱼工具,一个人去松花江敲冰钓鱼。站在冰河上,眼望白茫茫的四周,不知如何下手。不远处一群少年在冰雪上奔跑追逐,扔雪球,打架摔跤。她想这是他们的家园,不是她的归宿,她已经怀念湘江流淌的混浊与岳麓山凝结的青翠。

    当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滑过来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向他请教。男孩开口说话时,旨邑才发现她是个姑娘。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利落短发漆黑亮泽。她对旨邑的口音和她携带的钓鱼工具表现好奇。旨邑没想到,这个姑娘竟是个冰上垂钓的能手,她打赌旨邑不可能钓上一条鱼。旨邑说她钓的是时间和心情。姑娘俨然是行家里手,嘲笑旨邑,枉了这套装备。她一面小心敲击出冰窟窿,一边说她这样独自垂钓很危险,北方有句俗谚叫“七九河开河不开”春季转暖,冰面拉力减小,即使厚也不会结实。她像多年的老搭挡似的传授经验,旨邑看着她洒脱的动作,心想她肯定不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便羡慕她的自由青春。姑娘又说,凿完眼后,不要急于打窝,应该看看冰眼下是不是净底儿。旨邑问什么是净底儿。姑娘说净底儿是指钓点下是较平且净,没有淤泥的地方,鱼钩放进冰眼,浮漂会随坠下落。钩坠一着底后,漂尖立刻一顿,这一停顿,正说明下面是个净底,在此打窝是没问题的。旨邑佩服她懂得真多。她看见一窝清水。姑娘检查旨邑用的诱饵,这回笑得很宽容,她已经彻底知道旨邑是个南方人,便说得更为详细,告诉她冰钓打窝儿,一般都选用红虫。水浅可以放十几个红虫,隔一段时间再续。深水施钓,就不能只用红虫打窝了。由于水深的缘故,红虫下落至水底的时间相对较长,加上红虫的蠕动,即使没有水流,下落后就偏离了冰眼,失去了打窝儿的意义。有的人会用面团或鱼饲料,将红虫粘上或团在其上,放入冰眼,这样打窝就较稳妥。换言之,旨邑此次垂钓,真的只能钓钓时间和心情了。姑娘表示愿意留下来作进一步指导,旨邑自然接受。

    两个人守着冰窟窿,保持垂钓的样子,又仿如对着火炉烤火。她们都不期望会有鱼咬钩,所以散漫地聊天。她们嘴里哈出白气,鼻尖冻红了,两头熊那样突起在茫茫白雪之中。

    姑娘说她叫稻笫,大学四年级,学考古,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从没去过南方。听旨邑说她是毛泽东的家乡人,叫稻笫的姑娘眼露惊喜,笑容俊美,问了很多关于毛主席的家乡,关于南方的问题。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如短发一般干净利索,旨邑感到她有股书生剑气,不觉心生惋惜,假若稻笫是个男孩,在她排遣寂寞,垂钓消愁之时,或许能牵引出新的感情,压倒水荆秋。然而,旨邑又深幸稻笫是个姑娘,爱情的苗头像男人一样无处不在,倘若三心二意,爱情就像满大街的男人一样泛滥廉价,旨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贬值,更不想让水荆秋流俗街头。即便现在的野外如此空旷寒冷,白雪这般明亮扎眼,内心那么忧伤落寞,水荆秋与梅卡玛在海南岛形影不离地双飞双宿,即便稻笫是个英俊少年,旨邑也不想寂寞寻欢,更何况她已经牺牲了秦半两。

    稻笫的直率获得旨邑的信赖,她坦然相告,她因为一个男人才来到哈尔滨,才在此无聊垂钓。稻笫说那肯定是个已婚男人。旨邑苦笑一下,说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稻笫则往窝里撒了一把诱饵,不作评说,后又谈到爱情自由论,说一个人的个性,精确地决定了他的全部行为和思想,人是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通过自己所遭遇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的价值。

    稻笫这番话引起旨邑对自己遭遇的迅速回忆。春节她留在哈尔滨.原因复杂:买不到火车票、机票太贵(手头紧)、不知如何跟母亲解释秦半两,想与水荆秋过一个团圆年——这个是决定性因素。不过,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旨邑得到的只是鞭炮与烟花的粗暴虐待,她有多孤单,它们便有多绚烂。大年夜,她真想去某个酒吧坐台,跟陌生男人回家,做一条无名无姓的母狗,强胜遭受冷落的有名有姓的女人。她在夜里涌起对水荆秋的满腔仇恨,天一亮便理解并宽容了他,他若有个电话或短信告知他的歉意与想念,她就重新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爱他了。水荆秋直到初六才来与她在床上呆了个把钟头,那时她已熄灭了所有对于春节的热忱,正在想方设法越春节之狱。然而,水荆秋身上的家庭气味以及节日温馨惹恼了她,她一肚子怨气,找茬儿与他大吵了一场。无论她怎么闹,他百般依顺,一概温柔认罪,待她平息怒气,才表白他是如何因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如何日思夜想,强颜欢笑,仿佛他是家庭妓院里一个卖春的女人,比旨邑独守空房的情形还惨。她转而同情他,再仔细打量他时,的确看出他毛发狼藉,小眼痴迷的无助相貌。

    旨邑望着稻笫很想问自己的这番痛苦遭遇,价值何在?

    而此时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形出现了,水窝上的浮漂剧烈一抖,猛地沉下去,旨邑尚未反应过来,稻笫已“唰”地扯起了钓竿,一尾鲫鱼被拉出水面,落在雪地上弹跳。旨邑惊喜失声。稻笫取出鱼钩,掂量了一下鱼的重量,说:“有的男人爱好少女,有的男人对少妇情有独钟,江青只吃七两左右的鲫鱼,这条正合适,可见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爱好,对么?看在今天教你钓鱼的份上,假如有一天我去南方,你必须请我吃顿南方菜。”稻笫谈男女之事,竟像个风月老手,令旨邑刮目,便问她喜欢哪类男人,稻笫笑说她不喜欢男人。

    “原来仅仅是因为我攻击了你的生活,才令你苦恼,原来这是你唯一的苦恼,平时你是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从来没有为我苦恼过,也就是从不把我当回事。你早就习惯了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游刃有余。我是心态不好,如果我为这种身份的生活感到快乐,对我来说是罪过,我会为我的快乐感到羞耻。我爱的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同床共枕,而我和他只能在门里头在黑夜里蠕动,我是只肮脏的寄生虫,必须在你们完好的家庭与婚姻之躯体里才能苟活。你不要总强调你的生活在我之前,不要暗示现在的局面是我自愿找来的,既然你丝毫都没有想过它可能改变,在你们的婚姻红润健康之时,我先烂死掉,我走,可以了吧。”

    引起旨邑说这段话的原因很简单,当水荆秋从海南岛回来,她问他在海南岛是否和梅卡玛交配了(她不想把“做ài”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那令她不舒服,说“交配”时,她会将他们想成两头猪,或者两条狗。总之是和她无关的畜类),惹水荆秋生怒,指责她不该总是攻击他的生活,他和梅卡玛在她出现前就是夫妻关系,他为她的心态感到苦恼。听旨邑说要走,他更是痛苦难堪,细数高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每次恩爱相聚,情到深处眼发潮,音发哽,仰首长叹奈何天。其间有些细节连她都忘了,听后既震惊又感动,确信他比她苦,比她难,比她对爱更执著(尽管他的执著与现实相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回去的想法,与他含泪拥抱,感觉既是失而复得,又似破镜重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这份感情的珍贵不凡。

    然而,旨邑的身体对洗干净了的水荆秋感到不适,她鄙视他不洁的部分,最无廉耻的部分。在某一时刻,旨邑忽然变成了梅卡玛,亲眼看见水荆秋虚假做秀,便想到古来俗话,什么百年伉俪是前缘,禽鱼草木,各有蝉联,所谓伉俪,断不是水荆秋与梅卡玛这样的夫妻,但这不影响他们活在传颂中。孔雀藏起尾巴不让人看,这是孔雀的矜持;男人把外遇的漏洞修盖成藤蔓缠绕的绿荫,这是男人的技术。梅卡玛在这绿荫中感受习习凉风,神清气爽,无论如何想不到,之所以如此舒服,全因一个叫旨邑的女人。

    时间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季。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江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眼前干燥的街道,验证一片混沌的日光。水荆秋就是这北方街边的一棵老树,为一个屋檐遮风挡雨,给一扇窗户拂红送绿。在充满暗示的季节里,他并未孕育新的饱满的爱情,相反,像产完卵的鱼那样,感情瘦瘪,习以为常。

    旨邑两手抱胸,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水荆秋去英国了,哈尔滨又空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早就空了,水荆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警醒,致使他在原本疏忽的婚姻关系上大做文章。旨邑的去意也一日强胜一日,心里知道妾的命运,大抵是这般落花流水。

    去英国之前,水荆秋临幸了一下旨邑,质量水准一落千丈,旨邑描述进入老夫老妻状态了。水荆秋承诺回来补偿,定叫她讨饶。旨邑暗叹,无人能令时光倒流。她要的恰恰不是身体的硬度,而是心的柔软度.换言之,是爱,是温存。春药不能证明爱,更不能代替爱。她对他的补偿一说不以为然,淡定思痛,腹中起草回府计划,少不了找谢不周帮忙,打谢不周手机,无人接听。

    旨邑正伤对黄昏,便见稻笫骑摩托车冲进她的视野。她走进来,有几分像秦半两,只不过他是一匹活跃的种马,稻笫是一匹结实的母马。在没有水荆秋的哈尔滨,稻笫适时出现,她带来草原的清新空气,令旨邑心底一阵清爽,心底充满感激。显然,稻笫有着殷实的家庭背景,旨邑从她的眼神就能作此判断,而稻笫的坐骑及装备,都在证实她的判断。

    稻笫带来一个青花笔筒,制形周正端庄,胎质尚算细腻,釉面光滑,瓷器上用楷书录有韩愈的师说,不过她声明这并非清康熙时期的货,那价值几十万的东西,别说她舍不得送,就是舍得,也不知去哪里寻宝。旨邑喜爱这个青花笔筒,色泽典雅,精致有加,只是自己受之有愧。稻笫二话不说,将旨邑散乱的笔连同发夹一并放进笔筒里,证明非她莫属。稻笫在旨邑面前只那么一晃,她便看清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发质柔韧,乌黑闪亮,仿佛青花器釉,黑色沉淀于釉光深处,干净明亮。

    旨邑喜欢它们,只说:“原来送礼物也可以这么霸道。”稻笫道:“你以为只有爱情才霸道吗?其实,一个人可以遮蔽你的世界,你也完全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来看一个人。”旨邑愣了,匆匆回答:“你这小孩,倒会纸上谈兵。”稻笫道:“后半句话,是我妈妈说的。我七岁时父母离了婚,我只看见妈妈的痛苦。我当时就想长大了要保护所有女人。”旨邑说:“感情上你一定有恋父情结,喜欢成熟男人。就像我,偏爱找已婚男人。”稻笫道:“爱受制于心,而不是受制于理性。但你不健康。你有病。”

    旨邑答自己是有病,问稻笫喝点什么,稻笫说最好是啤酒,旨邑取出两罐青岛,说道:“他去了英国。不用多久,我也回南方去了。”稻笫玩着啤酒罐,没吭声,直到啤酒罐从手中掉下来,问:“不再来了?”旨邑点头:“橘生南为桔,生北为枳。为人妻显贵,为人妾无尊,回去做我的自由人去。”稻笫替旨邑拉开啤酒罐“干一杯,让爱情成为一场宿醉。”旨邑狠狠喝了几口,骂道:“小屁孩,老装成熟,你谈过恋爱没有?知道妾是什么东西吗?妾是一条丧家犬,要忠诚,还要容忍他喜欢别的犬。在少得可怜的遛犬时间里,穿得漂漂亮亮,戴着颈圈,被他牵着,贱到幸福。我离开自己太久真的受够了。”

    稻笫低下头,仿佛有愧于旨邑,从表情到形体语言,无不呈现出认罪的状态。良久,稻笫缓缓说道:“我爱过一个有夫之妇。”

    旨邑的电话响了,是谢不周“老夫适才在洗澡,想念老夫了?”旨邑问为什么洗澡,谢不周称旨邑为多疑的女人,他只是爬了山,是岳麓山,与女人那座山无关。旨邑问长沙天气怎么样,她过些天想搬回长沙。谢不周说自打旨邑离开,长沙不是下雨就是大雾,天若有情天亦老,眼看整个城市就要发霉了,还有,湘江发了一次大水,差点淹了橘子洲头那棵松树。旨邑问哪棵松树。谢不周说,就是他背沁园春,她弯腰笑时,以手相撑的那棵松树,前几日,他发现松树被她撑歪了,树干上还留着她的掌印。

    谢不周的玩笑照亮了旨邑的内心,她立觉温暖,甚至甜蜜。谢不周要来哈尔滨接旨邑,旨邑道无必要,倒是长沙有几桩事需他帮忙安排,便逐一嘱托,谢不周皆满口应允。

    “刚才聊到哪儿了?你说什么爱过有夫之妇?”旨邑挂了电话,以为稻笫将“有妇之夫”说成了“有夫之妇”稻笫打断她“敢不敢跟我去飙车,追风逐日?”旨邑看一眼摩托车,双排管,翘臀,后座比前座略高,她必须身体前倾紧伏在稻笫的背上。她看稻笫,这匹结实的母马的背,光泽耀眼,青春勃发,她犹疑不定,才发现贴紧同性的背,并不比异性容易。然而,在空城的最后几天,旨邑不想以泪洗面,她要朝气蓬勃地开始全新生活,水荆秋与他的苟且婚姻,将如她体内排出的废气,消逝于北方的天空。

    稻笫给旨邑扣上头盔,手碰到她的下巴,旨邑身体一紧,突然问道:“你没有男朋友?”稻笫低头看旨邑“我不喜欢男人。”两人相距太近,稻笫的呼吸在旨邑的脸上爬。旨邑在感到这种对峙的危险时,脸立刻红了。稻笫摘下旨邑的头盔(旨邑心惊肉跳),再给她戴好(旨邑松口气),翘起一边嘴角(笑形很酷),道:“你顶多二十四岁。”旨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需你来告知。”稻笫故作惊诧“你一点都不谦虚。”旨邑笑道:“你没听说,过谦者藏奸,过默者怀诈么?”稻笫说道:“不错,我喜欢。”

    她们很快上了北环高速。风驰电掣。旨邑环住稻笫的腰,贴在她的背上,由于情境的特殊,除却紧张,竞无闲乱想,穿梭中感觉在飞,像玩电子游戏,身临其境,果然刺激。夕阳挂在树梢,云团遮住了彩光,不一会便下起了小雨。天公作美,旨邑催稻笫极速飞驰,体验雨中快感,只见二人仿佛凌空于水面,人车一体,一切都在腾云驾雾。

    旨邑正沉浸于美妙,只觉车身几次抽搐后,猛然一歪,斜刺里冲向中间绿化带(与此同时,她右小腿一阵灼热),被树挡了一把,最后横在草地上,只剩两个轮子飞速旋转。

    稻笫左手骨折。旨邑右腿皮肉之伤。在医院,稻笫对旨邑道歉,旨邑愧疚,说:“是我的错,应该叫你慢开。”稻笫翘起一边嘴角“那不是你的性格。你性格中有太多被压抑的东西。”旨邑说道:“小屁孩。”稻笫求她“我妈会送饭来,陪我吃。”旨邑严肃“不许说我和你飙车。”稻笫说:“骗我妈太难了。”旨邑问:“骗谁容易?”稻笫虚晃一枪“谁都不容易被骗。”旨邑又骂:“油嘴,小心长出歪胳膊来。”稻笫说:“我有个表姐在长沙,看来得加强联系。”旨邑不信“表姐是一种菌吧,下雨就往外生长。”稻笫十分认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种青花瓷吗?颜色白而闪青,质莹而薄,釉面光滑,吹釉烧成后能看出制胎时的旋纹,青花色沉淀于白釉的深处,润泽典雅的那种。”旨邑补充道:“还要配以这样的形体:撇口,束颈,丰肩,肩以下渐收。”稻笫说:“就像你。”

    转眼到了秋天,旨邑又作了回长沙的决定,她怕在大海上渴死。水荆秋离开十天,她只是平静地想起他,就像一边看书,一边摸阿喀琉斯光滑的毛;或者是喝茶时,吐掉嘴里的茶叶渣,他几乎在她的意识之外了。

    旨邑正思忖“俱往矣”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颤颤微微地说在机场遇到了怪人,可能要出大事,正在登机,回来再细说。旨邑满头雾水,头一次见水荆秋这样慌张,便想那怪人是否三头六臂,面目狰狞。水荆秋下飞机直接到旨邑的住处,放下行李箱,不安地点上一根烟,眼望旨邑,脸色既诡异又无辜。旨邑吓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荆秋夹烟的手指抖动,眼神像被大雨淋过的鸡“我正要打算过安检,一个陌生男人拦住我,说我印堂发黑,半年内必有大劫,照他说的做,能化凶为吉。”旨邑哑然失笑,讽刺道:“教授,你相信了?被骗了多少钱?”水荆秋:“三百多块。身上没更多的钱。”旨邑心想真是迂腐,又问是什么大劫。水荆秋说:“桃花劫。不能近女色,反之,则有大难。”旨邑笑道:“荒诞!荆秋,你不想近我这女色,何必拿这种玄秘的东西做借口。”水荆秋见旨邑不信,从包里摸出几张黄色符纸“晚上十二点正,要把它们烧了。他很负责,还留了名片。”旨邑看到符纸只觉后背一凉,心里七上八下,便问那人长相穿着,水荆秋说穿的西装革履,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了。旨邑道:“毫无疑问,是个骗子。你根本就不该答理他。你既然已经信了,那就该听他的,别近女色。”旨邑说的真心话,水荆秋反倒掐了烟,手一挥,说:“不去想了,该干吗干吗,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一把将旨邑抱在怀里。此举令旨邑心生痛快,感动莫名,脱口说了下面这番话:“亲爱的,如果像你这种常年烧香拜佛的人都会有大难,那么像我这种从不烧香的人,怎么得了?有什么大难,让它全部落在我的身上。”谁也不会想到,旨邑这样说会一语成谶。

    水荆秋百忙之中问:“安全不?”旨邑答:“安全,身上才干净。”一晌贪欢无需赘述。事后水荆秋心中戚戚,夜晚近十二点,揣了纸符到街上烧了回来,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听天由命吧。”旨邑说:“你后悔了?”水荆秋:“不后悔,死也认了。”旨邑:“那该死的骗子,坏我们的气氛。今晚回去吗?”水荆秋道:“我说是明天的飞机回来。”旨邑贪恋这一刻温馨,本打算告诉水荆秋将回长沙,却难得与他同床入梦,不想进一步坏了良宵,便只管尽温柔之术,不谈扫兴之事,甚至一度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再度缠绵时,水荆秋才发现旨邑的腿伤,惊呼了一声,抱腿在怀看了许久,很是心疼。旨邑说碰到一起车祸,两辆汽车相撞,摩托车为避免追尾往人行道冲,她正在走路,就这样被擦伤了腿。旨邑撒谎。她只想表现自己的孤独与不幸,让水荆秋产生内疚,让他因自私而忏悔。水荆秋听得捏了一把汗,紧搂住旨邑,果然说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我会难过一辈子。”

    旨邑感动流涕,抱着属于别人的丈夫,顿觉甘愿如此与他终老。

    只是天一亮,当光从帘缝里钻进来,时间和生活立刻变得十分具体,夜里的一切随夜淡去了,要面对的现实随光涌来了,到水荆秋提起箱子回家,旨邑的心里便空了。接下来,旨邑的情绪进入某种循环,当她训练自己的爱,让它向现实妥协时,爱既吻她,也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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