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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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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告诉过你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雪巧悻悻地坐下来。她说,那就只好先欠着了,一桌人又开始哗啦啦地洗牌。另外一个女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绮云突然对雪巧说,你那男人天生抠门,别指望从他手指缝里挖出一个铜板,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出息,米生死脑筋不舍得用钱,柴生天天在外面瞎混,胡吃海花,米店要倚仗他们没几天就会关门。

    母亲说的话米生都听见了。米生低低骂了一声,抬起手朝窗台上一扫,一只破瓦罐应声落地。前厅里立刻静了下来,只听见四个女人轮流打牌的响声。米生垂着头朝自己的房间里走,米生总是拖着一条断腿在米店里到处走动。他回味着母亲怨气冲天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就是在这种声音里长大成人的,不仅是因为他十岁那年犯下的罪孽。不仅是因为小碗。米生相信一切都是出于灰暗的心灵。这个家就是一个怨气冲天的家庭。

    前厅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僵滞凝固,四个女人机械地抓牌打牌,互相渐渐充满了敌意。乃芳终于把牌阵一推,老欠账有什么意思,没零钱就别打了,雪巧的脸微微有点红,她窘迫地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说,我又不会赖这儿个钱,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认真。乃芳已经站了起来,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说,话不是这么讲的,你没听人说亲兄弟明算帐吗,我这人就喜欢爽气,我最恨不明不自粘粘糊糊的事情。雪巧的脸渐渐又发白,她掏出一个绣花的小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朝乃芳扔过去,不就是几块钱吗?犯不着拐弯抹角的骂人,雪巧朝绮云那边扫了一眼,边走边说,我是陪你们玩的,输了钱还讨个没趣,活见鬼。

    米生坐在床边吹口琴,他看见雪巧气咻咻地走进来,把房门砰地撞上。雪巧紧咬着嘴唇,像要哭出来了。

    谁惹了你就对谁出气,你别撞门,米生说。

    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雪巧坐到米生身边,高声地对着窗子说话,她是有意让院子里的人听见的,仗着娘家的棺材店,从死人身上赚几个钱,就可以欺侮人吗?

    闹翻了?米生把口琴往手掌上敲着,敲出琴孔里的唾液,米生说,闹翻了就好,这下大家都高兴了。

    米生胡乱吹着口琴,吹着刺耳难听的声音,他几乎是恶作剧地拼命吹着,他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无法忍受,包括他自己。别吹了,我的耳朵都让你震疼了。雪巧想夺下米生嘴里的口琴,米生躲闪开了,他开始对着窗外的院子吹,他看见母亲愤怒地跑过来,你疯啦?你知道我怕吵,你想害死我吗?米生终于放下了口琴,对窗外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听这声音,可是这家里让人气闷,有声音比什么也没有好。

    平均每隔一个礼拜,五龙回到米店,在店堂里观望一会儿。在仓房的米垛上小憩片刻,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五龙的食欲现在已经随同体力渐渐衰退了,对于粮食,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爱惜。在饭毕剔牙时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家人的碗。乃芳刚过门时在饭桌上先是被五龙狠狠地盯着,她偷偷问旁边的柴生,你爹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碗?柴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面五龙就发起火来,他阴沉着脸对乃芳说,把你的碗舔干净了,不许剩下一粒米。

    乃芳啼笑皆非,她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寿材店孔家,家境殷实,过惯了娇宠任性的生活,初嫁米店,乃芳对米店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她鄙视米店的每一个家庭成员,其中也包括丈夫柴生,柴生在婚后依然不改狂赌滥玩的习性,终日挟着蟋蟀罐奔走于小街赌巷,寻战斗蟋蟀的对手,柴主相信自己拥有本地最凶猛的蟋蟀王。在柴生和乃芳的婚床下面,堆满了黄泥的和紫砂的蟋蟀罐。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每到入夜,罐里的蟋蟀就杂乱地鸣唱起来,乃芳起初还觉得好玩,没过几天就厌烦了,她半夜起来把所有的蟋蟀罐的盖子打开,所有的蟋蟀都逃了出来,在屋子的四周蹦着跳着,乃芳更加生气,干脆捡起一只拖鞋去拍。等到柴生被一阵僻僻啪啪的拍击声惊醒,地上已经到处是蟋蟀的残臂断腿,柴生迷迷糊糊跳下床,也不说话,照准乃芳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边打边叫,打死你也不够还本。

    乃芳过门没几天就挨了柴生的拳头,她很要面子。青肿着脸又不愿回娘家,乃芳指着脸上的瘀血向绮云告状。你儿子是人还是畜生?为几只蟋蟀把我打成这样,绮云对新媳妇的出言不逊非常反感,绮云根本没有朝她的伤处瞄一眼,她说,你嘴放干净一点,柴生就是这个德行,我也管不了,你是她女人,应该你自己管他。乃芳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她说,你们护着他,你们就看着他把我打死吧,我倒不信,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打死在冯家?

    乃芳过门后天天跟柴生闹,有时候半夜里就在床上撕打起来,绮云在床上听着,厌恶地咒骂着,南屋的米生夫妇则充耳不闻,他门无心起来劝架。直到有一天五龙回米店,乃芳把他拦在院子里,照例指着自己青肿的脸让公爹评理,五龙不耐烦地扫视着乃芳丑陋的长脸,他说,我天天在外面忙,供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却老是拿屁大的小事来烦我。五龙粗暴地推开了乃芳,我懒得管你们这些jī巴事。

    夜里米店再次响起乃芳尖厉的哭闹声,乃芳在哭闹中历数米店的种种家丑。柴生只穿了一条短裤,举着顶门栓满屋子追打,乃芳最后钻到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继续骂,你姨是个婊子货,你爹是个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你哥闷死妹妹又落成个拐子,你们一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乃芳尽情地骂着猛地听见房门被撞开了。五龙站在门口,五龙对柴生说,你女人在哪里?把她拖出来!

    乃芳被柴生从床底下拽了出来,她看见五龙站在房门口,脸色黑得可怕,五龙的手里拎着一件蓝光闪闪的铁器,铁器的一半用红绸包缠着。乃芳大吃一惊,她认得那是一把真正的驳壳枪。

    你还想闹吗?五龙举起驳壳枪对准乃芳的头部瞄准,他说,你说对了,我是个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但是我打枪特别准,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的小x打下来喂猫,五龙慢慢地平移着手上的枪,瞄准了一盏暗淡的灯泡,随着一声脆响,灯泡的碎片朝四处炸开,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最痛恨大哭大闹的女人,比起男人,你们的一点冤屈又算得了什么?五龙雪白的绸衫绸裤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朝僵立在一旁的柴生踢了一脚,抱你女人上床去,狠狠地操她,她慢慢就服你了。女人都是一样的贱货。

    乃芳几乎被吓呆了,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柴生过来把她抱到床上,柴生说,这回你害怕了,你骂我可以,你怎么骂起我爹来了?谁不知道我爹心狠手辣,别说是你,就是我惹怒了他也会吃他一枪。乃芳像一条离水的鱼在黑暗中喘息着,她背对着柴生,低声而沙哑地啜泣。你们都是畜生。乃芳咬着自己的手指说。她听见柴生很快打起了呼噜,而在外面的瓦匠街上,打更老人的梆声由远而近。乃芳觉得爹娘把她嫁给米店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她的生活从此将是黑暗无边的一场惊梦。

    从下游逆流而上的货船运来了棉布、食盐和工业油料,在货船的暗舱和舷板的夹缝里,往往私藏着包装严密的鸦片和枪枝弹药。那是码头兄弟会的船,船抵达江边码头的时候五龙督阵卸货。船上下来的人带来了下游城市的种种消息,有一次他们告诉五龙,吕不基吕六爷在上海的跑马场被暗杀了,六爷的后背上被人捅了七刀,倒在血泊里。这件案子惊动了整个上海滩。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吕不基惨死跑马场的照片。他们把一卷报纸递给五龙说,龙爷,这回你的后患解决了。五龙平静地朝报纸上模糊发白的照片扫了一眼,扬手扔进了江中。他说,我讨厌报纸,我讨厌这种油墨味。

    五龙伫立江边,遥想多年前初入城市,他涉足的第一片城市风景就是深夜的江边码头,那天围集在码头上侮辱他的一群人,如今已经离散四方,但他清晰地记得阿保和那群人的脸,记得他在那群人的酒嗝声中所受的裆下之辱,他想起他曾经为了半包卤猪肉叫了他们爹,心里就有一种疯狂的痛苦。五龙在连接货船和石埠的跳板上走来走去,双臂向两侧平伸保持身体的平衡,如此重复了多次,五龙的心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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