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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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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耍猴的徽州人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他的刀把子般的长脸呈现出灰暗的菜色,微微仰着,看小站候车室顶上的水泥字块。他看见龙家湾三个字都是向后倒下去的,旁边加固的铁丝被风吹得飒飒地响。秋风凉了,徽州人在站台上打了个寒噤。看来他是沿着铁路流浪到这里的,从皖南走过来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徽州人挑着担子,一只箩筐里是棉被和干粮,另一只箩筐里装的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颈处套着一个银项圈,闪出圆圆的光晕来。猴子的模样有点怪,额际上长着一撮白毛,像黑土地里的孤独的雪堆。候车室里有河南女人把头探出窗外,朝月台上张望,她们看见那个徽州人把猴子抱在腿上,正在给它穿一条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静,猴子的花布小褂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猴子在徽州人怀里猛地一窜,女人便咦咦呀呀地叫起来,一边就涌出了候车室的玻璃门。

    “耍呀,耍呀,耍起来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徽州人和他的猴子围起来了。徽州人抬起头,有点惊慌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他的干菜色的刀把子脸上浮出一个谦恭的微笑,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而晶莹的。他一只手拽着猴子颈上的银项圈,另一只手伸到棉袄里去,迟迟疑疑地掏,慢慢掏出一面小铜锣来。“耍呀,耍呀,俺们给你钱。”那几个去南方贩棉花的河南女人朗朗地喊。笑着摊搡着从人群外面挤到前面。徽州人不动弹地坐在月台上。小铜锣的光面映出他的枯槁的倦容,他的眼神中有一片浑浑沌沌的雾气弥满了水泥月台,使围观的人们感到了陌生的凉意。

    咣——徽州人终于果断地敲响了小铜锣,把怀里的小棕猴颠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肮脏的花布小褂飘了飘,站到地上,不动了。猴子的猩红色的瞳仁很怪异地亮着,射到每个人的脸上。“耍呀,这猴子怎么不动了?”从河南来的女人们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惶惑。她们发现徽州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见的不一样。猴眼里有类似人的目光闪闪烁烁的。

    月台上突然沉寂了一刻。徽州人直愣愣地瞪着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铜锣。猴子仍然像个小人一样,保持它的站立姿势。徽州人喉咙里痛苦地咕噜一声,望了望龙家湾的天空。然后他朝那只顽固的猴子挪过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颈上套着的银项圈,一下一下地蹬着。

    “你给我翻!你给我跳!”徽州人低沉的声音透出杀性。小棕猴被银项圈勒得吱吱乱叫,拼命挣扎着,即使是此刻它眼睛里的红光仍然在不停闪烁,只是头仰起来,艰难地射到了主人那张渐渐暴虐的脸上。

    “哎哟,这猴子!”湖南女人们突然嚷起来,她们看见那只猴子在挣扎中突然窜起来,前爪在徽州人脸上狠狠地扑打了一下。所有人都见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徽州人用手捂住了脸,但殷红的血还是从他糙黄的指下流出来了。好像这是他预料中的,徽州人一声不吭,在众人的一片唏嘘惊叹声中,他又一次仰起脸,注视着龙家湾车站上空寂寥的天际。他脸上那道血印很深也很长,像一支箭矢的形状射出去。龙家湾的天空这时候已经变成灰朦朦的了。棉絮般的云团藏匿得无影无踪,从远山口吹来的风挟着阴冷而潮湿的气息,雨快落下来了。“这家伙,他根本就不会耍猴的。”河南女人们窃窃私语,但她们还是慷慨地打开了花花绿绿的荷包,把纸币用石子压在月台上,徽州人的脚下,然后她们就背着硕大的棉花包去等车了。过了会远远地看那纸币,仍躺在石子底下。傍晚那辆车马上要驶进龙家湾小站了,天要下雨了。是一片河水干涸后形成的洼地,夏天的时候长满了金黄色花盘的向日葵,让南来北往的外乡人觉得龙家湾小站是金黄色的小岛,朝着铁道放出那种浅浅的芬芳。还有水潭,深藏在绿杆子黄花盘下,闪着玻璃的光芒。

    哑佬卧在一堆枕木上养精气时,发现洼地里有片葵花杆子潮水似的涌动,浮出一个红影子。原来是个女人,正从路坡下面爬上来。哑佬直愣愣地瞧那女人钻出了葵花地。她背上压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卷,越过铁道时她抬手掠了下被风弄乱的头发。女人朝他走过来,笑着,哑佬从没看见过女人这样白得像玉石的牙齿。“大哥,你们这儿,”女人顿了顿,迟疑地问:“见到一个耍猴人过去吗?”这年有八个耍猴人走过龙家湾了,哑佬算计着。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哪一个。哑佬对她咧嘴一笑,很鄙视地捏捏自己的嘴,然后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不。”哑佬讲不出完整的语言,但是学会了说这个“不”字。不知道女人懂没懂哑佬的意思。她站在月台下面的某片阴影中,朝铁道两侧四处张望。暮色渐渐浓重,漾开了覆盖住洼地里的向日葵林,那些黑压压的茎杆乱挤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倒伏声。“这地方葵花儿真多呀。”女人自言自语。“不。”哑佬想说夏天才是葵花世界,那会儿龙家湾的人眼睛里全是金黄色的的花盘摇啊摇的。女人侧过脸注意了哑佬的神情,恍然地又一笑,哑佬忽然想到有的女人就像一株夏天的向日葵,美丽而蛊惑人心。

    哑佬就把陌生女人往老锛子的办公室里带。老锛子是龙家湾的站长。他一天到晚在房子里描描划划打电话接电话的,但是老锛子关照过,站上来了什么古怪的人得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来,站在门边上就行了,不准走到他身边去。于是那个女人就倚着门,从哑佬宽阔的肩背后打量着老锛子的办公室。老锛子的斜眼从老光镜片后深沉地测量着女人的行踪。“从南面来的?”“从南面搭火车来的。”

    “怎么又不搭火车了?”

    “没钱啦,半路上给撵下来的。”

    “你一个女人跑出来东浪西颠的干什么?”“我找我男人呐。大哥,你看见一个耍猴的过这儿吗?”“咦,你这么个漂亮女人连耍猴的都拴不住还能干什么?”老锛子瘪起嘴摇着头,从耳朵上挟起一支圆珠笔,端正地在什么纸上一连画了好几个圈圈。老锛子花白头发的脑壳转也不转了。办公室的四壁都有葵花杆子黯淡地立着。“你回家乡吧,耍猴人走遍四方,上哪儿去找?”“我不回。他把我当姑娘时的银项圈当猴套呢,他死了我才不管,那猴子死不了,银项圈也烂不掉,追到天边我要把银项圈追回来。”女人倚着门,水亮的短发髻焦躁地磨擦着原木门框,背上的花花绿绿的包裹卷碰到了一捆葵花杆子,葵花杆子就沙沙鸣响着倒在女人的脚边。

    老锛子回过头隐晦地朝陌生女人笑,笑了一会又瘪起嘴说:“你留在这儿等着他回来吧,耍猴人不认路,都沿着铁路走,都要走过龙家湾的。”“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他把我的银项圈都带走了。”“留在这儿吧,马上龙家湾就下来葵花籽了,等瓜子嗑完了,你家耍猴的也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是的,我干嘛要听你的留下来嗑瓜子呢?”“留下来吧,给站上干点活攒点钱再回家。”女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突然显出了柔弱的模样,她朝哑佬望了望,哑佬的脸上充满了笨拙的诱惑。她转过脸去看墙边四角里的葵花杆子,葵花杆子都歪斜地站着,发散出夏天的气息。“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他吧。”女人叹息了一声。老锛子和哑佬看见陌生女人一下子就瘫软地坐下去了。她很累。她一低头哑佬就看见那团发髻里插着一支奇怪的头簪,那头簪像一把小刀的形状,锥顶闪着一点冷光。每天一早一晚,龙家湾有黑龙般的货车靠站。戴鸭舌帽的司机发现了这小站产生的些微的变化,矮房前的晾衣绳上竟飘开了花花绿绿的女人衣物,空气中也因而夹杂着一丝讨人喜爱的温情的气味。“哑佬,你娶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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