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的主人一再挽留江淑仪在镇里过夜,从这天的黄昏始,到处是浓浓的烟雾,少量的几只路灯灯泡摇曳着香烟头似伪红光。
说是这里秋冬之交雾大,估计高速公路已经封闭,电视里说,华北、辽宁、河南、山东和湖北、江苏部分地区都已经沉浸在大雾里,大雾会延续若干天。江淑仪坚持当晚一定要走,她只有一天的,时间了,她要与自己的城市、祖国告别,她要与自己的儿童、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告别。当然也包括壮年时期,虽然壮年时期是在另外的遥远的地方。锻炼,改造,拚命,然后是一场梦,是各种笑骂轻薄,大言不惭。她终于得到了肯定,越肯定她就越惭愧。再回来,也许要借助一个平静的精美的骨灰罐。加拿大大致没有那种景泰蓝罐,她给夏莽用的。她的不幸在于她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在敖德萨,女儿非得叫她去。而老人更应该选择的恐怕还是孤独。
再说她一辈子拗脾气,轻易不愿意因外力而改变自己的安排打算。既然明天是同样的雾,她留宿桃花镇还有什么意义?
越靠近高速公路雾就越大,连香烟头似的路灯泡也看不见了。江淑仪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感觉像是战争中敌方向我方发射了几千几万发烟幕弹,一夏莽烟雾向我方扑来,连结,撞击,融合,破裂,拉伸,歪扭,爆炸……最后变成了整体的棉花一样更是海一样的屏障。又像是视觉障碍,衰老和病变把一夏莽的白雾打向她的双眼,双眼因而陷入雪白,变成一团漆黑。汽车如同漂泊在灰黑的泛滥着的洪水里的一只船,小小泰坦尼克。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强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得见一小块灰蒙蒙的雾气,像是已经封闭了的眼帘不知怎么的又睁开了一道细缝,等着你的汽车向它撞去。我……叶院土的嗓子嵫呀了一声。您……汽车司机的嗓子嗡隆了一声。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半路上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可能他们两人都已经后悔,这样的雾天是无法行车的,因为你看不见路,看不见前后左右。
但是你们这不过刚刚开始,还没有开始。既不能上高速公路,也不能上老路上便道上辅路。没有开始便改变方向是可笑的,还有可耻。你也已经无法回头,前后左右已经全都是车辆,同样惊慌严肃,同样被大自然收入罗网,收入陷阱,收入于雾的全面控制之下。不管你是宝马,你是奔驰,林肯还是奥迪,哪怕你带着摩托开道警卫车辆,再无别的办法,没有任何特权。只能试探,紧跟又紧防,慢慢往前蹭。往左一点点,赶忙又往右一厘厘,你不能前进,你不能不前进,你绝对不能跑也不能停,不能溜走也不能回头。你害怕追尾,你害怕被迫尾,你害怕刮蹭,更害怕驶出公路掉在沟谷里。
因为你看不见道边,看不见里程碑,看不见排水沟,看不见任何红线、黄线、白线和交通标志牌。不知不觉,无心无意,你已经把自己交给车流,不怎么流的车流,交给了雾,交给了命,交给了路。你已经无法摆脱,无法选择,无法懊悔,无法潇洒,无法强行,也无法再聪明一次或者执著一次。即使你与汽车司机都是懦夫,你也只能沉着地,专注地,英勇无畏地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永远走下去。
当然,显然,高速公路早已封闭。你的车开始在老路上行驶,大半是老路上吧,大雾中,又哪里有什么老路与新路的区别,乃至路与非路的差异?已身何处?司机也说不准。如果失去了一切参照物,哪里又能是哪里,或者不是哪里?
十米了,又两米,二十米了,最多是走了二十五米,前面的车的尾灯和刹车灯同时亮起。在这种大雾弥天的情形下,前车的尾灯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指路的北斗,就是唯一的不容怀疑的方向,就是除了你和你的车以外的世界的唯一的存在。前车的尾灯也就是你的界限,你的边缘,你的威严的律条,你的结束。现在,车停下来了。为什么停呢?没有人知道。
司机轻声说:“要干……。”北方的说法,好比英语说well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雾做,冬做。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显得车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机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找出一盒磁带。她一声不吭,打开音响,放进磁带,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她含含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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