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个月,虹口地区的居民每天拥挤着看一辆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过,车里都是死刑犯,当然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卡车向靶场驶去,那是开花落地的好地方。自上世纪末起,那儿就是一个极奇怪的热闹中心场所,每次枪杀或斩决犯人,事前就已围得人山人海。
意外的情况总是会发生的。多年前,有一次,几辆卡车快到靶子场的拐角,中间一辆卡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死刑犯忽然与卫兵厮打,抢夺了卫兵的枪,前后卡车的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卫兵们赶快把枪口对里,怕自己车里的死刑犯也动手。
押队的军官带着队伍奔上来,一路狂喊:“跳!跳!”
被缠住的军人放弃武器跳下,冲锋枪、机关枪的射击声像节日的爆竹,大约十分钟之后,枪战才告一段落。硝烟渐渐散去,弹痕累累的卡车上堆满形体不全的血肉。
血腥气像当年一样顽强地停留在街道上空,浓缩在苹果、梨子、樱桃里,浸入玫瑰和十里香中。终于,人们忍受不了某种暗示或需要,他们过节似的奔出家,从一条里弄串到另一条里弄,来到大街上,他们已像圆白菜一样团结。
这是一个集体的狂欢,这个城市需要刺激就像需要雪里蕻咸菜和臭豆腐乳。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他们喜欢聚集在甜爱路和四川北路,有时在苏州河四川桥屯集,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最新消息,趁机菲薄别人的妻子或女友,勇敢点的人用手用胳膊,有意无意顶顶碰碰良家和非良家妇女的局部,或者像献宝似的猛地从身上掏出玩意儿,吓唬放学回家的少女。或者干脆更下作,扎堆儿商量如何写匿名信。
这些一向循规蹈矩的市民们,已经注定成每日要靠犯规来刺激的球员,他们以栽害他人为乐,以逼人发疯为骄傲。少数人趣味优雅,从比较睡过的异性生理心理发展出新学科“比较私通学”
三五成群的人们,脸上神情可笑又极其认真地议论着蒜皮类的大事。这个城市看来是出了毛病。类似半个世纪前发生的那些场面,已经注定这城市总有一天神志不正常,未见诸史书的腥味,把这城市的光荣历程染得可疑。而现在,罪恶正在使这城市血压增高。自然由此出现了报仇的需要,于是帮会与各种互相组织或同道协会应运而生。
我忽然明白了多年前我那真假莫辨的遭遇,也与这城市对血腥的兴致有关。
我有意丢开同伙,避开人群,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街上。天上下起毛毛雨,一会儿停,一会儿下。走了很久才意识到头发、脸、衣服湿了,我的脚试图绕开路上发黑的斑迹,可是没用,脏物不断粘连着我的鞋,而且又开始翻回鲜红的颜色。一个弄堂连一个弄堂,我看不到撑着伞的人,家鸡野猫,甚至乌鸦也提前撤离。
树木和房屋都歪斜着,等待一场飓风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