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么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后,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么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ài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么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ài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后又后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么?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么?”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么,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后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么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于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于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