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睡到天色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张张嘴,没有说话,她就意识到了,用一只磁匙给我嘴里喂水。我看到她从盛水的搪瓷缸里舀起一匙水,用嘴吹吹凉,就准确地喂到我的嘴里。我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听着那咝咝的吹气声,等待那挨近到嘴唇上来的勺子。我真想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和她痛哭一场。
“你知道不?县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个!”班长刘建国说“我们速成二班这下打出威风罗,太不像话嘛!已经解放了,竟敢抢人!”
我心里很痛快,抓了他们三个,真是叫人痛快。我坐起来,浑身疼痛,背后垫着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篮球队长说“咱们的蓝袍先生会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刚来时的那般斯文”
大伙瞧着我笑。我也笑了。田芳抿着嘴儿,也瞅着我笑,说:“他打什么呀!尽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砖头。我那一砖头砸得多准!正好击中了辕马的鼻梁骨,使飞奔的马车停住不转了。我仅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准确,一下子砸得马车把式蹲到地上,双手捂住眼睛,抡不成鞭杆了。我平生没有跟别人打过架,没有体验过打人的滋味,现在才发觉,打人也有乐趣,特别是当你出于一种卫护弱者(这弱者又是你顶要好的同学)的义愤的时候,用拳头击中对方的身体,就会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的滋味。我久久地回味着那一拳击中马车把式时的情景,而把自己得到的几倍的报复忘记了。
“他们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我问“田芳,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婆家来的一帮子蛮汉,要抢田芳回去拜堂——结婚!”一个女同学代替她说“甭问了,让田芳又难过。”
我又忍不住问:“到教室来找你的那个老汉是谁?你怎么就跟他走了?”
“那是我爸。”田芳说“我爸在我十岁时就把我许给人家,卖了八石麦子。我而今不愿意这桩事了,他说让我拿出八石麦子还人家。我说我工作以后,逐年还,全部还清。俺爸这一关先打不通,跟人家合在一起,要把我送给人家哩!他不单是粮食问题,还说我丢人丧德,损了他的面子”
我大致明白了缘由,也不想再细问了,怕引她伤心。这样的婚姻状况,在我们速成二班,不仅是田芳一个人的痛苦,好多男生女生都有类似的遭遇,班里早已有几位学生解除了婚约,还有一些人正在酝酿,两个速成班正在形成一股离婚和解约的风潮。
“打这个野男人!”
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汉子呼喊着朝我奔来,把我当野男人打,现在想起来,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时,田芳被绑在车梆上,不知听到这句恶毒的话了没?
“田芳”我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临到嘴边,却说到其它事情上去“咱们的戏还排练没有?”
“今天停了。”田芳说“你的伤势要是到时不能恢复,就难演出了。现在想调换谁来演,来不及了!”
“你先说你怎么样?”我担心她的精神刺激太重,能不能上台“能上台吗?”
“我能。”她说“我才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哩!反正甭想我进他们的门!”
“我也能!”我说“你给大家继续排演吧!我一定能上台!”
元旦晚会通宵达旦,夜半时,食堂里给全体师生准备下一顿丰盛的年饭。白毛女是压轴戏,排为最后一个节目,吃过年夜会餐之后再化妆也是来得及的。我就坐在大礼堂里,欣赏着各个班里的文娱节目。田芳另有一个独唱,我期待着。
终于轮到她了,她站在台上。穿一件红袄,沉静而大方。几天前,由她引起的轰动一时的打架事件,使她成为全校瞩目的人物。现在,她站在台上,让全校师生瞩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因素,哄哄乱乱的大礼堂里倏地静寂下来。她唱起来了——
旧社会
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万丈深
井底下
压着咱们老百姓
妇女在最底层
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
数不清的日月数不清的年
做不完的牛马受不尽的苦
谁来搭救咱
会场里十分静,静得使人感到压抑,压抑得人想喊,想叫,想蹦起来狂呼狂喊!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听见有人抽泣。不知是哪个班的女同学,开始附合着田芳在台下唱起来,很快地漫延到各个角落,男生们也唱起来,整个大礼堂里,回荡着这曲翻身歌——
共产党,毛泽东
他领导咱全中国走向光明
从此砸断了铁锁链
妇女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扬起头,张着嘴,忘情地唱着,眼泪从脸颊上流进嘴角里来了,咸涩涩的,我是个先生。我是那个小和尚!我是受压迫的妇女!我是一个被父亲禁锢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我今天成了自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