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已经跳上汽车踏板,手抓着驾驶楼上的窗边儿,引着司机,一直开到长才大叔的石头堆子跟前。
车门打开,中年司机从驾驶楼里走出来,跳到沙滩上,头发稀疏而胡须茂盛的中年汉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纽扣只扣住最下面一只,圆滚滚的肚子把毛衣撑得变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脚拨拉一下石头,看看成色,随口问:“这是你的石头吗?”
“是我大叔的。”润生说。
“别人指派我来拉你的石头!”司机说。
“我大叔的石头”润生急忙说“跟我的一码事。”
“装吧!”司机一摇手,车厢里的几个装卸工,纷纷跳下车来。
长才大叔已经在河水里洗过脸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摆襟乱擦着水渍渍的脸颊,捞起铁锨,帮着陌生的装卸工们装起石头来,和占孙打架的事已经抛到脑后去了。刚撩拨了两锨,长才大叔停住手,从棉袄里掏出一包“金丝猴”香烟,一一塞给装卸工们。司机瞅一眼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不屑地推开了。长才大叔把烟盒又塞到润生手里:“润娃,你陪着师傅抽烟!”
司机在沙地上坐下来,点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润生,说:“小兄弟,你给公社砂石管理站进过多少贡啦?”
进贡这个词,是润生下到河滩以后常常听到的话,含义是行贿。在学校里,老师讲到过贿赂,乡村人过去说“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不过,捞石头的庄稼人,既不习惯说高雅的贿赂,也丢弃了太直太露的俗语“塞黑食”现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进贡”这个词了。
可是,凭心而论,简单而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没有通过此道,连砂石管理站的前门或后门一概没有进去过。他压根儿不认识管理站任何一个人,即使想进点什么贡品,却是求告无门哪!他宁可去追拦卡车,和那些司机们纠缠,软磨,而这种乞求在河滩里没有人笑话。他追拦汽车的速度之快是无与伦比的,轻巧地跳上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踏板的动作,也是无与伦比的。他曾经是本县中学生篮球代表队的主力中锋,那些笨拙的庄稼汉怎能相比呢!他的石头没有过多的囤积而及时卖掉了。
“有贡品我自个早享用了!”曹润生斜眼瞅着司机,感到了侮辱。你自个那么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连纽扣都扣不上了,却怀疑别人去进贡。他不屑地一扭头“我还没学会哪!”
“那么是你舅还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机恶毒地嘲笑说“那么一个狗屁管理站!”
“我儿子也不在那儿!”曹润生反唇还击“谁要是进过管理站的大门——咱俩,谁是儿子!”曹润生解气地说,报复似的瞧着司机那张气得鼓鼓的脸颊。
“既然你没进贡,既然没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机紧盯着润生,两只鼓出的眼珠不怀好意地瞅着他“那么我问你,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为啥把我调拨到曹村这个鬼地方来?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头?害得我多跑几十里路,多烧两公斤汽油”
润生纳闷了,砂石管理站开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头绪。看看司机忿忿不平的神气,不像说谎诓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个长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装石头,找一个曹润生的青年’”络腮胡须司机压细嗓门,愚蠢地模仿着那个女子的嗓门调音儿,随之脸一变,戏谑地说:“那个女子是你媳妇吗?我看八九不离十”
“胡说”润生臊红了脸,心里忽然一动,会不会是她呢?她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点也不知晓。
“我说准了吧?脸红了哇!”司机开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说“那女子长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艳福哈哈哈”曹润生的脸一阵阵发热,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弹起来。他的同班同学刘晓兰,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给他行着方便。他无法抵挡络腮胡须司机那锥子一样尖锐的眼光,惶惑地避开
“有这样疼人的妞儿暗中保佑你”司机站起来,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说“你该当蹦起来才对呀!”
石头装满了,装卸工们先后爬上车厢,裹紧衣襟坐下来。司机钻进驾驶楼,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后甭忘了老哥给你搭过一回桥哪”汽车开走了。
长才大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一张卡片递过来:“润娃,你看,这上头写着几吨?”
“四吨半。”润生说。
长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紫红印章的卡片装进棉袄里头的口袋里,舒悦地笑着。他诚恳地拍着润生的肩膀,大嘴长舌头溅出唾沫星子,动情地说:“俺润娃到底念过高中,懂得礼行,跟那混蛋孙子不一样”
润生听不进去长才大叔罗啰嗦嗦的话了,心里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