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一直这样。”
“你是不是不想见面呀?”
“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我老公又来了,你受不了吧?”
“我不知道。”
“你给他带了多少顶绿帽子,你想想。”
“没数过。”
“你生我气了。”她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断然指出。
我看着她,看她坐在我对面,依然是一副天仙的打扮,依然叫人动心。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给我打?”
“我不想打。”
“看来,我们也就到这儿了。”她低下头。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干什么?”
“写小说。”
“别写我啊——”
“我写了。”
“别写了还发表。”
“我不发表。”
“我可不想当你的素材——”陈小露忽然笑了起来,转而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你答应我,别发表你写我的小说。”
“我答应。”
“这还差不多,我知道你这人不爱撒谎。”
她错了。
“这次见面毫无意义。”她准确地概括道。
“你怎么样?”我问。
“我?我课程完了,下面我想报一个别的什么班儿,学点什么,争取你所说的自立,你总是以为什么事情都很简单,其实没那么简单,你总想一下子就把事情办成,怎么可能呢,我得慢慢来。”
“别的呢?”
“什么别的?”
“你还在北京?”
“我?我要去一趟新马泰,回来给你带礼物——人妖照片要不要?”
“不要。”
“我和人妖一起照的呢?”
“也不要。”
“我和三个人妖一起照的呢?”
“不要。”
“那我就不知道给你带什么了。”
“不用给我礼物。”
“那好——我先走了,记住,以后找别的姑娘的时候要买杜蕾丝,别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带刺儿的也别买,没用。”
“我记住了——只用杜蕾丝。”
“再见。”
“你先别走——”话音未落,连我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是指——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的喉咙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等我明白过来已为时太晚,不争气的丢人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想告诉她,我的铁石心肠不翼而飞了,我好像垮掉了,我——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擦去泪水,说:“没事儿,你先走吧。”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站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片大片热带植物的绿叶之中。
一会儿,隐隐约约地,我的耳边响起了钢琴声,声音越来越大,我再次放眼四周,左边,一个胖子卡在座位上,手里拿着手机在打着,右边是两个公司职员,一人手拿一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前面是那架钢琴,不知何时,演奏者换了一首曲子,那么熟悉,却又叫不上名字来,我在很多场所都能听到这首钢琴曲,因为实在差得令人无法忍受,所以才能从众多的曲子中脱颖而出,让我极易识别,我听着听着,几乎要跟着哼哼起来——终于记起来了,是少女的祈祷。
少女的祈祷,在我听起来是那么别扭,声声不入耳,句句不中听,又臭又长,费话连篇,空洞无比,令人厌恶,如同大喇的忏悔。
116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令我震惊,我是指,我对我自己的情感中的不耐烦感到震惊,它是那么突然地出现,以至于我还未来得及领略其中的奥妙,这种不耐烦便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陈小露如此表现,她来明显是与我合好的,但我却拒绝了,如果说,有关她老公的话题伤了我的自尊心的话,那么实在牵强,有点站不住脚,虽然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但有关她和她老公的一切是老掉牙的话题,不应让我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反倒是陈小露一直这么认为。
事实上,以后我们仍然见过面,通过电话,仍然谈过有关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也曾顺着她的思路把整件事清理过不只一遍,但我知道,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情况就是这样,不能更坏,当然,也不能更好。
我回到家,继续写我的小说,写有关我自己,有关我认识的别的事物,我一直写不好,很多东西无法确定,因为我不清楚、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
117
在我认识一个新的姑娘的时候,在我开始一段感情的时候,我时常欣喜若狂,情不自禁,但是,一旦过了那个时候,我是说,过了对肉体以及心灵的新鲜感之后,我的情感立刻冷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冰箱一样起到情感保鲜作用,什么也不行,美好的相貌,优秀的品德,可爱的性情,甚至嫉妒、背叛等等在情感中起着奇妙作用的东西也不行。如果新鲜的情感犹如一朵鲜花,当它在花蕾的阶段,你无法认识,无法从中猜测出未来的样子,当它盛开之际,你看到它,感到它,仅仅在一瞬间,它会绽放出夺人的美来,比如一滴映着月光的露珠轻轻从花瓣上滚落的时候,然而,到此为止,所有的一切到此为止,往后的一切便令人味同嚼蜡,我自己的情感经历虽然简单,但我从书中看到别人的经历,也无非是睁大眼睛,苦挣苦熬,等待着鲜花的其它瞬间而已,比如鲜花被摆入花丛中,比如鲜花被移到风沙中,比如鲜花被置于音乐中,比如鲜花枯萎——由此引起种种观察者的情感波动——赞叹、欲望、伤心、激动、惋惜、渴望、柔情等等——我不知道那些观察者为何有那么大的耐心去等待几乎是本质相同的东西慢慢出现,有那么多闲情用来抒发,我不理解,甚至一颗伟大的心灵也经常乐此不疲地重复如此过程,以我看,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他对感情抱有那么大的兴致,我就很难理解,惟一可以使我理解他们的理由便是,他们实在是太无聊了,只能长久地以此作为消遣,用以打发没完没了的时日,要么就是,他们的性欲太强了,以至盖过对于其它事物的兴趣。
我三十一岁,在我对异性的有限了解中,我不得不说,上帝造的另一半实在简单,枯燥无味,如果两性之间终于形成折磨,那么也同鸡肋对于食客的折磨一样。
而我自己则具有这样的情感,即一个女性,如我在对她未了解之前具有好感的话,我会根据我的直觉向她直言相告,如遭拒绝,我也立即对她失去兴趣,之所以这么做,我是经过仔细思索的,其一,如果双方的愿望相同,那么,就应水到渠成,继续发展。其二,如果双方愿望相矛盾,那么就应当立刻中止,任何强求都叫人味同嚼蜡。其三,如果对方对你有兴趣,表面却装做拒绝的话,那么就证明此人虚伪,对于一个虚伪的人下功夫,我想实在不值得,因为你必得对她左右分析,猜来猜去,浪费时间精力不说,还得不到正确答案,这是何苦。
我的这种方法极适用于中国人,依我看,中国人的首要特点便是不讲实话,因此,任何事情,包括感情之事的效率都十分低下,而且,当你的真正目的是通过异性探索人际关系、探索除你之外其它事物时,这一点就显得极为明显,因为你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真理,相反,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不想说谎的人,倒是很容易在中国通过谈感情学习撒谎的本领,比如,如果你对一个姑娘说“我想操你”时,她多半会大惊失色,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因为她想听你说别的,除了操她。不幸的是,只有“操”才是真话。据我所知,在国内,久而久之,所有情圣简直可以私人开业,搞个骗子学习班什么的。这纯属我个人观察所得。当然,我不对那些只为解除性欲之苦的人说话。
再一样,依我观察所得,几乎所有的一般谈情都纯属胡扯,因为所有谈情都与谈情丝毫不沾边,一般谈情不过是相互恭维,肉麻之致,除了说对方的好话之外,很难找到别的话题可聊,高一级的谈情会谈到些别的事物,比如二人的历史,当然,几乎都是经过粉饰过的,然后谈到现在,到这里,或许着点边际,因为现在的情况往往可以观察与对证出来,我要说的是第三步,可气的第三步,最不可靠的第三步,也是最荒唐的第三步,双方开始展望将来,记住,到了这里,几乎可以说,即使是相当正直的人都毫无例外地在此栽跟头,这时两人终于谈到将来,天哪!将来,没边没影的将来!憧憬去吧,胡说八道去吧,用什么人格之类保证去吧,天马行空去吧——别忘了用录音机录下来,或是记录在案,签个合同,后悔莫及的时候也能总结一下原因以便再战——从这点看,谈感情不如谈买卖,买卖双方至少还有点东西可换——可未来如何兑现?不幸的是,一般人所谈的感情却主要在这里,你就知道如果成交后的后果该是多么地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吧。
因此,对于那些渴望真感情、渴望交流并以此摆脱孤独的人来说,恋爱方面出现了两难处境:因为诀窍往往在于一个字,骗!如果你真那么做了,谈出的定是假感情,至于以后的什么“大梦初醒”之类就不用提了,如果你不那么做,你将会面临悲惨的失败,失败当然与你的愿望相左。因此,这一现实促使我们痛定思痛,仍然左顾右盼,却依然茫然不知所措。
再回到我。
如果我第一次由于运气好而没有遭到拒绝,那么下一步可就惨了,因为我不知道男女之间除了操来操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如果去做诸如做饭郊游看电影听音乐之类一个人便可完成的事情,那么两人在一起有何意义?两人的意义只在一点,那就是探索彼此的心灵,其实这是一件相当花费力气和时间的事情,不过,以我的经验,这件事我保证你办不成!
因为,两人的心灵如果经得住相互探索,必须或多或少有些东西,少了就少探,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可能多些,你就可以多探探,情况在这里出现了问题,问题在于——我先说说自己的心灵,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对方呢,当我把目光望向对方的心灵时,不禁连连摇头——有人说“他人即地狱”说这话的人真幸福,因为他竟然发现了一个地狱,地狱的内容相当可观,几乎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不幸的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荒漠,中间好不容易有几棵生命力很强的植物,上面还挂着陈规陋习或民风民俗之类的小牌子,这叫我如何是好?
也许,对于陈小露的不耐烦就是源出于此。
对于这种情况,我感到非常绝望,于是在探索过几个索然无味的心灵之后,我立刻戛然而止,面对后继者,我只能给出一个合理化建议,那就是,别再浪费时间了,到手一个后,狂操不止,弄出下一代,好好培养,使之具有心灵,让他或她再去试试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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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记事以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徒劳感、失败感总是在我身边萦绕,挥之不去,驱之不散,我不知道原因,因此发奋学习,冥思苦想,极尽探索之能事,却总是不能水落石出,只取得一些我所谓的“阶段性成果”但真相如何,一直令我费解,这叫我非常恼火。
我把我的探索过程记录下来,简简单单地介绍一下。
首先,把失败感归结为我的出生——我为什么要出生?
出生是一个事物,它定有原因,最一般的原因,可能在于父母,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性太多,无法讨论——有原因,就必有结果,结果是什么呢?那就是事物消亡,也就是,我死去。只要我不死就无法知道这一结果,而我死以后呢,我仍无法知道其结果,我无论如何不会知道结果。就像我对死后的情况无法了解一样,我的生前我也不在场,换句话说,人生最重要的“原因”与“结果”这两件事出现时我都不在场,因而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不知道起因,也不知道结果,我就如同有人放起的风筝,只在空中乱飘,直到一阵狂风把我这纸糊的身架弄散为止,我既弄不清为什么飞,何时飞,也不知飞向哪里,去干什么,更不知何时坠毁,那么我瞎飞个什么劲呀?
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我更不屑一顾。什么为了帮助同类呀——我帮同类干什么?什么为了欢乐呀——我瞎欢乐干什么?什么善恶呀——善恶干什么?什么生存呀——生存干什么?妈的,所有的一切全都站不住脚!因此,作为一个不名飞行物,我为自己深感徒劳与失败,什么也无法安慰我的这种情绪,事实上,作为一个没有起因没有结果的破玩艺,我,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至于别人,他们也可能与我一样,也可能不一样,他们的起因与结果由于我不是他们这一点,我更无从从知晓,他们的新发明新创造他们记录的历史文化等等,如同他们本身一样让我无从下手了解,而我判断了解事物的惟一依据便是我自己的感觉与知觉,他们,我不想主观地乱想他们,他们是什么——与幻影与鬼魂没有任何区别,让他们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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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我始终为自己迷茫着,始终是这样,我无法讲清什么,我连一吐为快的劲头都没有,我毫无办法。
我依靠读传记来体验人生,什么样的传记我都能读下去,连给动物写的传记我都可以读,我通过传记,经历过种种人生,传记里的人物吃饭,我就吃饭,传记里的人物操逼,我就操逼,传记里的人物写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我认为这样很适合我的经济水平和社会地位,由于经济水平和社会地位有限,我有很多东西无法体验,但是,有一点我始终是可以看清的,就是那些与我一样的不名飞行物们,他们之中好的不过是给自己订了一套规则从而貌似飞得有理有据或是舒舒服服,差的也无非是跟着别人瞎飞一气或是累得要命,叫我气愤的是,这帮蠢货(原谅我说话粗鲁,因为我确实气愤)在坠毁之前全都糊里糊涂地没有完成任何所谓历史使命,也就是说,他们连原因和结果都搞不懂,却在大谈飞行这件事,并且做出各种花哨的动作,有的高飞,有的低飞,有的盘旋,有的竟还翻出什么斤斗,更有甚者,居然发动机停了或是折断了一只翅膀也要一飞到底,他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一些人是我稍加注意的,就是那些自杀者,那些飞厌了家伙们,他们可真是机灵鬼儿,看看苗头不对便铩羽而归,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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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小露分手一个星期后,我决定把关于她的故事写出来,这种想法几经犹豫,着实令我感到矛盾,在我严肃考虑一件事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把它考虑周详,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有时候,我几乎认为这是一个坏习惯,说它坏主要是因为这样做很麻烦,需要多花一些时间来做准备,但是,回想我的人生经验,即使从直觉上考虑,我也认为,这是对的。
由于具有这种经验与认识,我当然不会贸然动手写作,于是开始回想并记下我与陈小露接触的种种细节,思索其中意义,我整天干着这样的事情,反倒叫我对我们在一起这一事件本身失去兴趣,以致她再次打来电话,我也只是应付应付而已,但是,这一事件所表达的意义,却在我头脑中渐渐成为一个越来越大的问号,吸引我为之工作,尽我所能,解答出其中所含问题,以及这件事对于我自身的意义。
但我想,得出结论却为时尚早,而且,我不得不说,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