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神童
读者诸君,不久前我为你们写过一个肉孩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特别刻意地描写过一个包裹在红布里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许还记得他那两只不同寻常的眼睛:细细的,闪烁着冷冰冰的成熟光芒。这是一双典型的阴谋家的眼睛。这双眼睛不是生长在阴谋家的脸上而镶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脸上,所以才令我们难以忘怀,所以才令酒国市郊的善良农民金元宝心惊肉跳。在这个一万多字的故事里,我们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写这婴孩的身世,他一出场就是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躯,茂密僵硬一头乱毛,两只阴谋家的眼睛,两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哑的嗓子。他是一个男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故事在烹饪学院特别收购部里展开,时间是从傍晚开始的。读者诸君,"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就开始了。"
这晚上有月亮,因为我们需要。一轮又大又鲜红的月亮从烹饪学院的假山石后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辉使他们面色温柔,月光斜射进来,从双层玻璃窗里,好像一匹红瀑布。他们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过我的肉孩,就应该熟悉他们。那个小妖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很快就要成为他们的领袖或者霸王,等着瞧吧!
这群孩子的眼泪在太阳落山前就流干了。他们的脸上污迹斑斑,嗓子沙哑,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会哭呢!孩子们哭的时候,他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像一只长鹅,在这间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里兜圈子。有时,他还对准那些发出响亮哭声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脚。被踹的孩子往往发出最响亮的一吼,便转入低声的嘟嘟哝哝的抽泣。他的脚成了治疗哭嚎的良药,就这样他把三十一个孩子端遍了。在那个最小的男孩的抽泣声里,孩子们看到了像一匹红马驹一样的可爱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跃。
他们拥挤到窗口,手把着窗台,往外观看。挤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边的肩头。一个腮上沾着鼻涕的小胖子举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呜呜啦啦地说:
"月妈妈月妈妈"
另一个孩子巴咂着嘴唇说:
"月姑姑,不是月妈妈,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声。冷笑从高处传来,好像猫头鹰的叫声。孩子们打着哆嗦,回头搜索。他们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顶上,红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红衣裳。他像一团燃烧的火。假山腰里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红绸子、漂亮地、持续不断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里,水声清脆,溅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红樱桃。
孩子们不再看月亮了,都转过身来,挤成一团,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说:
"孩子们,竖起你们的耳朵,听老子说——那玩意儿,那红马驹似的玩意儿,不是妈妈,不是姑姑,那是一个球,是一个天体,围绕着我们团团旋转,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们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在飞跃的过程中他的肥大的红衣服被气体鼓动起来,变成奇形怪状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们面前来回踱步。偶尔,他抬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头地面上。他停住脚,举起一只羊腿一样的细胳膊,在空中挥挥,严肃地说:
"孩子们,听着,你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不是人。你们的爹娘把你们卖了,像小猪小羊一样卖了!所以,从现在开始,谁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谁!"
他挥舞着那只鸟爪一样的手,声嘶力竭地吼着。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脸上,使他的双眼放出碧绿的光芒。两个男孩咧嘴哭起来。
他高声叫:
"不许哭!"
他从孩子堆里,把那两个哭叫的孩子揪出来,握紧拳头,狠狠地捣他们的肚子。捣得他们瘫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动。
"谁敢哭就打谁!"他宣布命令。
孩子们更紧地挤成一团,再没人敢哭叫。他说:
"等着,我给你们寻找光明。"
他在这间古怪的大房子里寻找着,像一匹猫贴着墙壁行走。在门口附近,他停止走动,仰着脸,打量着那四根并排悬挂着的灯绳。他举直胳膊,灯绳的最下端距离他的中指尖约有一米。他跳跃了两次,尽管他的弹跳力很好,但距离灯绳还有半米。他离开墙壁,把一株用钢筋焊成的假柳树拖过来。他爬到树上,抓住灯绳用力一拽,房子里的灯噼噼啪啪亮起来。有日光灯、白炽灯、碘钨灯,白色灯、蓝色灯、红色灯、绿色灯、黄色灯。墙壁上有灯、天棚上有灯、假山上有灯、假树上有灯。灯火灿烂,五彩缤纷,宛若天上人间,童话世界。孩子们忘掉痛苦和烦恼,拍着巴掌欢呼起来。
小妖精轻蔑地歪着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后来,他从墙角上捡起一串铜铃铛,紧急摇晃起来。铃声串串,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他把这串好像特意为他准备的铜铃掖在腰里,吐了一口痰,说:
"孩子们,知道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不知道,你们来自偏僻落后、敲石取火的农村,当然不知道光明来自何处。我告诉你们,为我们带来光明的是电。"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他的讲演。月亮的红光全部退到户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两个男孩也爬起来。他问:
"电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回答。
"我有没有本事?"
"有——!"
"你们听我的话不听?"
"听——!"
"好,孩儿们,你们要不要爹?"
"要——!"
"从今后,我就是你们的爹,我要保护你们,我要教育你们,我要管理你们。我的话谁敢不听,就把他摁到池子里灌死!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叫我三声爹,一齐叫!"
"爹——爹——爹——!"
"跪下给爹磕头,每人磕三个!"
男孩中有个别智力低弱者,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话,但摹仿能力帮助了他们。三十一个小男孩乱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给小妖精磕头。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盘腿坐着,接受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毕,他选择了四个口齿清楚、动作敏捷的小家伙做班长,把三十一个孩子分成四个班。分班完毕,他说:
"孩子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战士了。战士,就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男子汉。我要训练你们,跟那些妄图吃掉我们的人作斗争。"
一班长好奇地问:
"爹,谁要吃我们?"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铜铃,说,"爹说话时儿子们不许插话!"
一班长说:
"爹,我错了。我再不插话了。"
小妖精说:
"同志们,孩儿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是谁想吃我们!他们是红眼睛绿指甲,嘴里镶着金牙!"
"他们是狼吗?是老虎吗?"一个腮上有酒涡的小胖子问。
一班长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训斥道:
"爹讲话时不许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声压了回去。
"同志们,孩儿们,他们不是狼,但比狼还凶恶;他们不是老虎,但比老虎还可怕。"
"他们为什么吃小孩?"一个小男孩问。
小妖精皱着眉头说:
"烦恼啊烦恼!不许插话!班长们,把他架出去罚站!"
四个班长把那个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队伍外边。小男孩挣扎着嚎哭着,像上刑场一样。班长们刚一松手,他就迈动着两条小腿,跑回队伍里。四个班长又去拖,小妖精说:
"算了,饶了他吧。我再说一遍:爹讲话时孩子不准插嘴。他们为什么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吃腻了牛、羊、猪、狗、骡子、兔子、鸡、鸭、鸽子、驴、骆驼、马驹、刺猬、麻雀、燕子、雁、鹅、猫、老鼠、黄鼬、猞猁,所以他们要吃小孩,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鲜,比猪肉香,比狗肉肥,比骡子肉软,比兔子肉硬,比鸡肉滑,比鸭肉滋,比鸽子肉正派,比驴肉生动,比骆驼肉娇贵,比马驹肉有弹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庄,比燕子肉白净,比雁肉少青苗气,比鹅肉少糟糠味,比猫肉严肃,比老鼠肉有营养,比黄鼬肉少鬼气,比猞猁肉通俗。我们的肉是人间第一美味。"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点疲倦。二班长羞羞答答地问:
"爹,我想说话,行吗?"
"你说吧。正好爹说累了。爹想闹口大烟抽抽,可惜没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说。
"爹,他们怎么吃我们,生吃吧?"二班长问。
"他们吃我们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红烧、白斩、醋溜、干腊,方法很多哟,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绝对,据说有个姓沈的长官就生吃过一个男孩,他搞了一种日本进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们缩成了一团,胆小的低声哭起来。
小妖精振奋起精神,说:"孩子们,同志们,所以你们不能不听我的指挥。在这危急的关头,你们应该立刻成熟起来。一夜之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为了不被他们吃掉,我们要团结成一个钢铁般的集体。我们要成为一只刺猬,一只豪猪,他们吃够了豪猪,我们的肉比豪猪的肉温柔。要成钢刺猬,铁豪猪,扎烂那些吃人野兽的嘴唇和舌头!让他们好吃难消化!"
"可是,可是,这些灯"四班长结结巴巴地说。
小妖精挥挥手,说:"你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既然他们要吃我们,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对不对?"
四班长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们,"小妖精说,"十四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听说过酒国市的官员吃男孩的故事,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后来,我的娘连续不断地给我生弟弟,但生一个。长到二岁左右,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当时我就想揭穿这桩滔天罪恶,但没有成功,因为我那时生着一种古怪的皮肤病,遍体鱼鳞,一动流黄水,谁见了谁恶心,没人敢吃我,我无法深入虎穴。后来,我专事偷窃,在一位官员家里偷喝了一瓶画有猿猴图像的酒,身上的鱼鳞一层层剥落,身体也越剥落越小,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虽然我状如婴孩,但我的思想却像大海一样宽阔。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们的大救星!"
孩子们神情严肃,听着小妖精的话。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个美丽的大房子放我们呢?他们想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心情不愉快,肉就要变酸变硬。孩儿们,同志们,听我的命令,把这房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吧!"
小妖精从假山石上抠下一块石头,对准一盏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壁灯投过去。他的力量很大,石头飞行时带起一股凉风。他投歪了,石头打在墙壁上,反弹回来,险些打破一个男孩的脑袋。他捡起石头,瞄瞄准,又一次打歪了。他恼怒地骂起来。他捡起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操你妈!猛力一掷,打个正着,壁灯破碎,瓷片哗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状的灯丝红了红,熄灭了。
孩子们看着小妖精的举动,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们为什么不砸?!"
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说:
"爹,困了,困觉"
小妖精冲上去,拳打脚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声哭叫着,有一个胆大体壮的还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脸皮抓出了血。他见血性起,张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一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阿姨打开门跑了进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开。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双眼发绿,一声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脸,脸色煞白,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动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杂乱的声响。
小妖精爬到那棵铁柳树上,把所有的灯都拉灭了。黑暗中,他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谁敢胡说八道我就咬掉谁的耳朵!"
然后,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块打破过壁灯的石头,躲在铁柳树后等待着。
门推开后,一个白影贴近墙壁摸索灯绳。小妖精瞄准那影子的上部,把石头掷去。白影子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门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捡起石头,对准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击。白影子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射进了几道雪亮的光柱,几个举着手电筒的人闯进来。小妖精轻巧地溜到墙角上,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
灯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头部受到沉重打击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过去的缺耳男孩、连同那只耳朵带走。然后,开始追查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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