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困得眼皮都打颤了,忠叔才爽朗地笑笑,住了口,又替我拉上帘子。在我昏昏欲睡间,一道破锣一样的粗嘎嗓音猛然炸响,很容易就把我脑袋里的瞌睡虫彻底赶了出去。
“把钱财留下你们就可以从这过了。我胡老二只谋财,不害命。”
我心里好奇,扒在车窗朝外看,透过雕花木窗,很容易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其实仔细看,年轻时应该长得挺不错的,只可惜右眼角一条刀疤破坏了美感,从眉骨一直划到耳朵边,粉白的肉外翻着,若是寻常的小孩准得被他吓得大哭大闹。
胡老二似乎是个寨子的小头目,身后呼啦啦涌出一群拿着刀棍的土匪。可惜我带在身边的也就十来个人,完全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爹给我准备的盘缠洗劫一空。
胡老二挥了挥手,让手下小弟给我们让开条道,看样子他是准备按照之前承诺的放我们离开了。忠叔小心护着我一步步朝马车走去。
“二哥,老大说先别放了那小姑娘。”一个鸡窝头的瘦小青年跑过来,凑到胡老二耳朵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我只隐约听见几个字,“诸家”“罗真”“千两白银”不过也足够我拼凑出事实真相了。罗真那个恶毒的女人,果然还是不死心。
我木着一张脸,被他们七拐八拐带到老巢。寨子里似乎是有人要娶亲,到处都挂着喜庆的红绸灯笼,飘荡着浓郁肉香酒味。连我这个肉票也被特许参加了这场婚礼。
随后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游龙寨寨主绑来的新娘似乎是个狠角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拧断了几个人的脖颈。一场好好的婚礼顿时成了炼狱。
“你不怕我?”新娘子穿着红色嫁衣,明明衣襟上全是鲜血,一张冰雕样的脸照样好看得一塌糊涂。在月光下,就好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即使她脚下还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
我定定看着她,摇头。苦慧大师曾说过,我性子凉薄。这时候,我才真正知道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凉薄如斯,视人命如草芥,只除了一开始闻到血腥味的恶心,我心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三)
直到被萧倾雪带回点苍山,那人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脱衣,露出一片平坦的胸膛。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美艳新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可怜那游龙寨寨主的一颗痴心竟然错付了一个同性,怕是在黄泉之下也得吐上几升血。
十多岁的小姑娘正是发花痴的时候,更何况,萧倾雪的容貌满足所有女人梦中情人的样子。眉目如画,精致又不显女气,就像是上天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倾尽心力慢慢描摹的。一双眼睛,明明是妖娆的桃花眼,却清澈如洗,带着说不出的清冷气质,偏淡的唇色就像是用晶莹剔透的雪花慢慢涂抹上去。
可我呢,半点不为他美色所动。我只是被他毒医的名头吸引而已,我想做的,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后,再回去狠狠撒罗真一脸毒粉。
萧倾雪那样聪慧的人,他大概是知道我的目的,可他还是收了我做弟子。不知道是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又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后来会栽在我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才没貌的小丫头手里。
萧倾雪是个好师父,虽说他性子古怪,又常常神出鬼没,可他的的确确拿我当徒弟,尽职尽责地教导我。好在我虽然不擅长琴棋书画这些女子该会的玩意儿,在制毒上却很有几分天赋。就连萧倾雪也从一开始的冷脸相待变得对我多了几分关注。
但那时候的我们也只是师徒而已。转折是在什么时候呢?似乎是因为萧倾雪身上的一种奇毒。
我到点苍山才两年,就从萧倾雪扔给我的几本古籍里知道了“勾吻”这味毒,或者可以说是蛊。书里只用了一句话不到的简短笔墨记载它,“蛊中之王,十年为限,无药可救。”单是那一个“王”字便知道这蛊有多厉害,更何况后面那一句“无药可救”……我不知道萧倾雪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为何身上会有情蛊,我甚至想象不出来给他下蛊的人会是什么样,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是个女人。不过,那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他,必须救他。
之后的三年,我就像是入了魔一般,疯狂地扎入一堆古籍,我开始研究各种不知名毒药的药性,没有合适的动物试药,我就自己喝下去。我晕过去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是吐了一地黑血,连着咳嗽了好几天,肺都快咳出来。好在萧倾雪每次都在我濒死的时候及时把我救回来,那时候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面无表情地问,连语调也冰冷至极,“为何这么做?胡乱试毒迟早丢了你一条小命。”
“没有为什么,你是我师父。”更何况,我本来就只有不到十年可活,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后面那句话我自然不会说出口,我只是偏过头,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慢慢说出口。我不敢去看萧倾雪的眼睛,我怕自己会狠不下心。我知道的,他会被触动,就像是黑暗中从光亮处伸出的手,又或者洪流里递过来的一根浮木,孤寂太久的人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就足够撼动。
萧倾雪对我越来越好,连以往不让我靠近的后山竹屋也解了禁令,我开始学到更多也更精妙的毒术。萧倾雪不再十天半月才露面一次,我磨毒粉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安安静静看书。我被他过分灼热的视线晃得常走神,萧倾雪也不像以前拿竹枝抽我,只是用平淡的语调提醒我要用心,甚至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真正会心一击的是那株七星海棠,“勾吻”的解药里最重要的引子。我拿弹弓打下白鸽,偷偷截了书信,从那上面知道萧倾雪在找一样东西,而现在,那东西就长在九转峰最高的山巅。
我只用了三分钟不到就下定主意,打包好行李,趁着夜幕溜下了点苍山。我知道,萧倾雪没有睡着,我那点手段怎么可能瞒过他,不过是一点低劣的迷香。他明明醒着却要装睡,我心知肚明,却也不愿拆穿他。
九转峰,共有九座,大小不一,一山环一山,似分似合,险峻无比。饶是你轻功卓绝也得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爬,只因为九转峰终年飘雪,山壁结冰,根本没捷径可走。
我站在山脚,看着下面堆积的几具白骨,咧开嘴笑得开怀。死了便死了,反正我也是半个身子已经被收入了地狱的人。
也许是我的执念作祟,又或者老天也不忍心为难我这样一个将死死人。三天过后,我成了少之又少登上九转峰的人其中之一。
我坐在最高的主峰封顶,摊开双手,往常白皙细嫩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痛吗?大概痛的吧。我满不在乎地晃了把右手,几颗红艳的血珠滚落下来,又很快没入厚厚的雪层。不远处,我的战利品,那株七星海棠正在阳光下闪烁着好看的柔光。我弯起嘴角哧笑出声,伸手把它拔出来扔进特制的盒子里,然后如释重负般,砰一声重重倒下去,身子整个地陷进雪地里。
再度醒过来,是因为鼻翼浮动着的一股浓郁中药味,我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首先出现的就是一身白衣,专心致志看火的俊美男人。他的眉眼在氤氲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连往日里冰冷的下颏也似乎没了棱角。
我盯着他有些出神。萧倾雪这样风华绝代的人,不说毒术,就连皮囊也是一顶一的好。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我见过不少为他癫狂成痴的女人,有千金小姐,也有江湖侠女。萧倾雪若是死了,似乎挺可惜的……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晃了晃脑袋,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砰一声又重重跌回床榻。
我看着萧倾雪一步步朝我走过去,步伐很轻,像是在飘。听说轻功练到一定境地就能足不沾地,很显然,萧倾雪就是那样一个高手。
“手还疼吗?”这是萧倾雪从我醒过来后,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以为他会像之前看见我试药时,冷冰冰问我为什么,喉咙不由有些发哽。见我不说话,萧倾雪坐到床边,替我拨了拨额前乱发,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阿月,手还疼吗?”
我怔愣几秒,摇头,还没来得及去理清楚那股奇怪的情愫,就看见萧倾雪又伸手探了探我额头,他玉白的手背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看见上面淡青色的血管。
“怎么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萧倾雪的身子又往前凑了些,墨黑的眼瞳里满带温柔涟漪,我不由喉咙有些发痒。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盛满阳光,一下就把他身上厚厚的雪层融化了。我从未见他笑得这样开怀,我一度以为他这样冷淡的人是不会笑的,就算笑,也只是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弧线。可这会,已经完完全全颠覆了我以往的看法。
萧倾雪往我身后垫了个木枕,我半坐起来,听他“啊”了一声,恍惚地张开嘴含住一口药汤。萧倾雪就坐在我面前,手里是和他极不搭调的木勺,他在喂我喝药,动作生疏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我眼角不由有些发涩,侧过头尽量不去看他眼睛里的神采,我怕,怕自己忍不住会陷进去。
(四)
我知道,我赌对了,从今往后,我诸沉月将是他萧倾雪再也放不下的人。
我想要的,不过是成为他放在心里的人,然后,学到更高深的毒术。可当萧倾雪把那本《万毒经》递给我时,我伸出去的手却忍不住往回缩了。不,不对,一切明明就照着我预料的在发展,我替萧倾雪寻来七星海棠,他把《万毒经》给我……
我记得以前萧倾雪曾说过,说我心性不纯,只一味想着报仇,是没办法静下心来的,更没资格学《万毒经》。那时候的萧倾雪一脸冷淡,嘴角是明明白白的讥讽不屑。我用更倨傲的眼神回视他,我说,那又如何,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要优秀,毒医的名头早该换人了。
现在,大概是要实现了吧。
是夜,屋子外面的竹林一片漆黑,偶尔亮起几点淡绿的萤火。我坐在窗户口,心不在焉地盯着那半弯月牙出神,那本我盼了很久的书被我随手扔在一边。明明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可是心里为什么突然有些痛,眼睛也酸酸涩涩的。我伸出手,看着月光在指缝间流淌。
后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可又让我措手不及。萧倾雪喜欢上了我,那样一个本该无情无欲的人,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有那样温柔小意的举动。会从山下的集市给我带回来各种小玩意儿,会悉心又专注地给我熬药膳,会为了我随口提到的一味草药翻山越岭地去找。